孙凤娇看到希望,略弯下身子,审视着丈夫的脸色,又说:“先吃水果,别着急,只要我们思想统一、认识统一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决定把哪些东西拿出去参加拍卖,是吧?”她生怕希望破灭,连声音全颤抖起来:“你说呢,岳、岳贤?”
岳贤终于认同地、亦坚定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已被妻子亢奋地搂进怀里。“卖糕的!你终于开窍啦!”
岳贤挣扎着把头从妻子软软的胸口处抬起来,急切地说:“先说清楚,有一百七八十万存款,是不是足够了?”
孙凤娇亢奋地在丈夫额头上连亲两下,说:“依你!依你!就先这样吧,亲爱的!”之后生怕丈夫变卦,有意将话题转开:“对了,亲爱的!岳跃说你告诉他的,说当初你因为粗心大意摔碎过一个放现在价值连城的官窑鼻烟壶,真的吗?”
岳贤马上正色地说:“跟孩子,我说的当然都是真话!是雍正官窑、轧道、绘青花五爪龙纹鼻烟壶!太稀少了!咳!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最好的佐证!别提、别提了,再提我非躺地下吐白沫啊!”
孙凤娇开心地笑着,马上转移话题:“好,好,不提那鼻烟壶了,说别的,嗯嗯嗯!”故意假嗽几下嗓子。
岳贤敏感地去看妻子:“别这样,有话直说!”
孙凤娇也偏下头去审视丈夫,马上别有意味地笑起来:“百密一疏呀,岳大宝同志!记得吧,我可是特意问过你,你说只买过那位冯先生一件黄花梨龙柜,再没买过别的!”
岳贤强作镇静,但心脏不听招呼地还是咚咚咚咚地一阵急跳。孙凤娇似乎有所感觉,双手搭到丈夫肩膀上,半蹲下身子脸对脸地去审视丈夫:“快如实招来吧,你从那位具有贵族遗风的冯先生的三个表姐那儿还捡了什么漏儿?三个表姐又是田黄,又是字画,你岂能善罢甘休?我绝不相信你只买了一个烟壶!”
显然娘儿俩昨晚上畅谈得不错,而儿子记性也真好,几个月前讲给他的居然连细枝末节还全都记着呢!岳贤努力控制着心跳,之后装出失望之态地先轻叹一下:“咳!当年、开始时,我确实全惦记着呢!可该着,冯先生三个表姐聘的那个律师当时思想不够解放,等于逼着三个表姐把东西全部让荣宝斋给收了!咳!”
孙凤娇有些意外地顿了一下,但马上不相信地、审视地去直视丈夫的眼睛。岳贤立即装着往地上躺:“非招我躺地下吐沫儿,是吧?”
孙凤娇这才笑着忙拉住丈夫:“行,信你了这次!那雍正官窑鼻烟壶要搁现在得……”忙拉住又往身上出溜的丈夫:“好,好,不再提了,说别的!”孙凤娇马上又看一下自己的手表:“十一点一刻了,歇了吧,亲爱的。”
终于蒙混了过去,让岳贤差点儿没笑岀来,他赶忙掩饰地伸个懒腰,说:“已超额完成任务,歇就歇!咋?是不是想再整理注册几件东西?”
孙凤娇立即眉飞色舞地说:“业!得有故儿的!”
岳贤又一下笑岀来:“也改改口儿吧,亲爱的!连咱们儿子都正式提出来让我别再说讲故儿、拿他当小孩儿啦!”
孙凤娇越发犯嗲地说:“NO!跟咱们儿子可以说讲故事,但在我这儿只能说讲故儿!”眼睛突然又一亮:“这一阵尽登记你收藏的文房用品和玉器、杂项了,该回到瓷器,也该讲到乾隆官窑了吧?快快!快去拿咱家的那只乾隆官窑碗去!”说着已兴奋地往起去拉丈夫。岳贤又乐不可支了:“亲爱的,我发现你说乾隆官窑也别有韵味儿,再说一遍我听听!”
孙凤娇放大音量又重复说了一遍,之后一笑地又说:“而且看出来了,肯定还有故儿!快拿去吧!”说着又往起去拉丈夫。岳贤这才开心地笑着起身走向老虎窗下的一溜暗柜。
岳贤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一个暗柜,突然眼睛一亮,又转回头说:“才想起来,我这儿还有个更绝伦的,是关于一件有灵性的老玉的——真事儿!我亲身经历的,我要告诉老魏,老魏保证写他书上!怎么样?咱们……”
孙凤娇刚拿岀笔记本和笔,立即用嘴学哨音,并做出篮球里叫停的手势:“嘟!嘟!能先回答吗?为什么一提那乾隆官窑碗,你不是找辙拖就是躲躲闪闪?跟自己妻子好像没有隐瞒什么的必要吧!”
岳贤一下语塞了,同时脸上现出些许难堪的苦笑。孙凤娇敏感地马上又说:“别为难,要是真有难言之隐,咱们不说别的,光登记一下。你妻子既然无缘一见已上交国家的那件雍正官窑笔洗和被你摔碎的那只雍正官窑鼻烟壶,就见识一下他儿子乾隆的那只官窑碗吧!”
岳贤无言以对地顿了一下,才又转身用钥匙去开另一个暗柜,之后小心地抱出一个装在楠木套里的粉彩碗。孙凤娇俨然已具备一定的判断力,眼睛马上一亮:“哇!我已经能感觉出它的独特魅力啦,亲爱的!这乾隆官窑碗外面的木套好像和洪宪大花碗,还有大明嘉靖年烧制的那件天字罐外面的木套都差不多,是不是也都是楠木的?亲爱的,包括做这木套的年头也应该差不多,是吧?”
岳贤不由得又从心里笑出来,马上虚张声势地说:“可了不得了,亲爱的!你的悟性和记性原来都胜于常人啊!如果你一旦喜欢上收藏,你的鉴别能力肯定也比一般人来得要快!真的!”
孙凤娇自负地笑了:“那是毫无疑问的!”
岳贤马上又慨叹一声:“完了,骄兵必败,幸亏你没喜欢上收藏,不然肯定尽打眼交学费了!”
孙凤娇马上伶牙俐齿地说:“夫妻俩有一个行家足已!行啦,亲爱的,言归正传吧!”边说边打开笔记本,拔下碳素笔的笔帽,之后全神贯注地去看丈夫。
岳贤顿一下才正色地说:“记吧,乾隆官窑豆青地儿、粉彩过枝花、白釉里儿碗。底款青花六字三行篆书款:大清乾隆年制。就不拿出来给你看啦,亲爱的。托碗的黄花梨底托儿有个脚断了,一直没粘!至于价格么……”略微思忖一下:“写二十万吧!这碗当初放周陆店里帮他充过摊儿,几乎天天有人给价儿,给价儿最高的是万宝祥领去的一台湾人,还有一日本人,合成人民币正好儿都给的是十八万。不过那是八十年代。二零零六年我在古玩城遇上过一次万宝祥,没想到万宝祥这老东西还惦记这碗呢,说这碗现在能卖两百万!”
孙凤娇立即亢奋地抢过话:“那你怎么让写二十万呢?”
岳贤讥讽地一笑:“因为一次和周陆那厮喝过酒后,我差一点儿松口二十万把它卖了!请再记上,这碗已被我列为永远的非卖品了!”
孙凤娇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很快记完,又全神贯注地去看丈夫。岳贤又一笑:“虽然不往外拿了,可还是打开玻璃拉门让你欣赏一下吧!”说着已小心地将楠木套前脸位置上的玻璃拉门抽下来。孙凤娇马上慨叹着仔细观赏,之后又询问地去看丈夫。岳贤马上又解释起来:“确实有点儿紧,不好往外拿,要不怎么把黄花梨底托一个脚都给弄断了呢!现如今光这做得像香几似的黄花梨底托都得值个三五万!”
孙凤娇别有意味地笑着去审视丈夫。岳贤立刻又不自在起来:“你不说了,我可以不讲其他的吗?”
孙凤娇讥讽地一笑:“我并没让你讲其他的呀,亲爱的?只是你还没说这碗当初多钱买的呢?”
岳贤竟再一次语塞。孙凤娇立即审视着丈夫,煞有介事地说:“亲爱的,看来我有理由要求你必须对我阖盘托出啦!否则我拒绝对其他藏品进行造册登记!”
岳贤苦笑稍许,终于妥协地点点头:“但有个条件!就是只能作为你我之间一个小秘密而不能让任何第三人知道!包括你们娘家任何一个人!但等岳跃长大成人之后,你可以告诉岳跃,因为我已经决定把这只碗的处置权全权交给咱们儿子了!”
孙凤娇夸张地先打个冷战,之后充满恐怖地说:“这里面不会牵扯人命吧?”
岳贤马上讥讽地笑了:“你小时候肯定《女王皇冠上的宝石》之类的小说看多了。放心,不牵扯人命!快坐好吧!”
“那我就放心了。”孙凤娇说罢到书案对面坐好,把两只手叠到下巴上,故作天真地紧着又眨巴两下眼睛。
岳贤又笑出来,但笑容马上褪去:“实事求是地说,收藏这只碗的过程中,确有几位相关人士先后作古。但请放心,他们的故去,与这只碗没有因果关系!”
孙凤娇马上坐直身子,正色地全神贯注起来。
上初三的岳贤背着巨大的铺盖卷,两只手也没闲着,一手提着个大网兜,里面放着脸盆和各种书,另一只手提着个塞得鼓鼓的旅行包,累得东倒西歪地走进院子,虽已是傍晚时分,但外面天还很亮,可一进院子天则明显变暗,也变凉爽不少,这都是因为西屋靠北边窗外的那棵老海棠树长得太好了,枝繁叶茂的树冠像把大阳伞,几乎把整个院落都遮挡了起来。岳贤好容易走到院当中,便不再走,活动几下被勒疼的手,又抹一把脑门上的汗,对着北房提高了嗓门儿喊起来:“爸!妈!我回来啦!”
岳母先撩门帘往外看一下,马上便推开门奇怪地问:“大宝,你这是?”
岳贤转为兴奋地一笑:“学校宣布停课,已经十天啦!都没人管啦!‘红五类’都去闹革命,还成立了红卫兵,而且明确不是‘红五类’不允许参加,我们班有一大半儿不够‘红五类’,大伙儿一商量还不如回家呢,我也就回来了。快给我拿西屋钥匙呀,妈!累死我了!宿舍里的东西连铺盖我全拿回来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课了!”
岳母先是听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地边撩衣襟掏钥匙边从北房台阶上走下来。岳母突然带了哭腔儿地又问:“这马上快期末了,怎么能停课连学都不上了呢?”话音未落,北房靠西边那间被岳贤父亲当做书房的房门开了,岳父腰板挺直地走了出来,和善地问:“大宝,还没吃晚饭吧?”
岳贤立即恭敬地站直身子回答:“爸!我以为您不在呢!我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又把剩下的饭票退了才回来的。”
岳父讥讽地马上说:“还不错,食堂大师傅还没停止做饭闹革命!”
岳贤笑了,北房内更是传来一个男人朗朗的笑声,岳贤不由一愣。
“把行李放下,先到我书房来一下,大宝。”岳父说完又走回书房。
“哎!我把行李拿屋里马上就过去。”岳贤马上顺从地回答。岳母已将西屋门锁打开,过去想帮儿子拿旅行包,岳贤忙抢着把大网兜和旅行包又拎起来:“您别管,太沉!尽是书!”一进到屋里马上又问:“妈,谁来啦?”
“管大夫。”母亲仍小声儿告诉儿子,见儿子发愣,接着小声儿说:“出胡同东口往南一站多地的大马路边儿上,不是有个开私人中医诊所的吗?你爸爸去那儿吃了几剂中药,和那个管大夫成朋友了。那管大夫也爱聊,三天两头地来,和你爸爸常一聊就聊到大半夜。嘁!这俩人也不知哪儿那么多可聊的!行啦,东西全放下就别管了,我给你归置。你擦把脸,赶快过去,你爸爸叫你过去看来是有事问你。咳,不叫学生念书,叫停课,你们学校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岳贤则依然很兴奋:“妈,不光我们学校,北京的中学应该都停课了,大学也开始了,好让出身好的‘红五类’有时间闹革命不是。倒也不错,他们革命,我们歇着。我估计我姐也快拎铺盖卷儿回来了,凡出身不够‘红五类’的,都得回家歇着来!”见母亲揪心的表情,岳贤忙又劝慰说:“您甭犯愁,妈!学校不上课了我们可以挨家自学嘛,反正离期末也没几天了,只当提前放暑假了!”
岳母依然愁眉不展地边归置儿子带回的行李边嘟囔:“都解放十好几年了,怎么又发动闹革命了呢?还要革文化的命?这文化的命可怎么革呢?哎哟!真搞不明白了!”
“又没咱们什么事儿,动那份儿脑子呢!”岳贤说着拿起脸盆架上的洗脸盆到院子里的水龙头接水,惬意地洗了把脸才走了出去。
父亲书房的灯已经拉亮,岳贤在推门进去前先借着玻璃窗打量了一下管大夫。管大夫瘦瘦的,一头银发,相貌清癯,正和父亲坐在红木八仙桌两侧的太师椅上低声交谈,和管大夫一比,父亲显得格外胖大,像尊弥勒佛一般。等岳贤推门走进屋,两个大人才停止交谈。岳父把儿子介绍给管大夫后,马上又问起停课闹革命一事,岳贤如实作了回答,并把最近几天发生在学校里的新鲜事,如不少高年级学生给校长、老师写大字报,不少共青团员给学校团委写大字报,而许多低年级学生则拿着改锥、钳子到大马路上去撬过往自行车的标牌,甚至还有拿剪子去剪男人穿的瘦腿儿裤和女人烫的卷发的,全绘声绘色地讲给两位长辈。管大夫首先略带东北口音地怆然长叹:“好一个停课闹革命!岳老,古今中外,你可听到过这种事情?再者说,这些毛头学生懂得什么革命?尤其还要革文化的命!连我们这些老朽都搞不懂,我泱泱中华五千年灿烂文化何罪之有?落得今日非被革命的下场?”
岳贤惊异地睁大眼睛。岳父则长叹一声:“管大夫,当着孩子不说他们理解不了的!”
管大夫立即又喟叹一声:“咳!同意!”马上又一笑:“大宝贤侄,既然苍天有眼,让你有这么博学多识的一个父亲,你那个工艺美术学校停课就停课吧,就在家,少掺和那些与你无关的事,就跟着你父亲学。你父亲拿给我看了你写的字和刻的版画。恕伯伯直言,一看就知道字是家传,版画是学校教的。明白伯伯的意思了吧?就踏踏实实地跟你父亲把字学好吧!无论怎么革命,中国书法也将永世长存!”突然起身去撩衣服,岳父误会了,马上也起身去阻拦:“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管大夫!”
管大夫灵活地闪开,从皮带上迅速摘下个小玉件,先向岳父展示:“岳老,只是送孩子个小玉坠儿。我喜欢这孩子,虎头虎脑。这玉坠儿刻的是个饕餮,饕餮乃避邪之物,可以保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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