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73章

岳贤也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件雕得有如京剧脸谱般的小玉坠儿,这学期增加了版画课,岳贤根据京剧脸谱创作的一幅版画作业还曾得到老师的表扬。掩饰不住喜爱之情的岳贤马上征询地去看父亲。岳父顿了一下才点头允许:“管伯伯的心意,那就拿着吧!但不管玉坠儿怎么保佑,自己不用功也不行啊!”

岳贤这才边点头边伸手接过玉坠儿,马上好奇地观看起来。

“贤侄,好好看看小三千年前我们古人的刻工!再对照一下你们学校老师教给你们的版画的刻工。”管大夫讥讽地一笑,又说:“有法儿比吗?”

岳贤信服地笑了,又把玉饕餮举到灯下去仔细观看,被沁成黑色的玉饕餮在灯光辉映下突然变得色彩斑斓起来,透出一股来自远古时期的神秘与幽深。

岳父又瞄一眼那个玉饕餮,马上内行地说:“哎哟,还是个出土的战国以上的玉件儿,送给孩子也太贵重了吧,管大夫?”

管大夫立即转对岳贤:“喜欢吗,贤侄?”

岳贤马上发自内心地回答:“喜欢!玉这么硬,简直不可思议,三千年前我们的古人是用什么工具刻出来的?而且刻得还这么有力度!”

管大夫亢奋地大叫:“这玉件儿就该送他!”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讥讽地一笑,说:“又来了!怎么回事儿?说好讲乾隆官窑碗,怎么又绕到玉件儿上去啦?”

岳贤同样讥讽地一笑,说:“这战国往上的玉饕餮可比乾隆官窑碗还稀少。”说着变戏法儿般地已把玉饕餮吊到手指上展示给妻子看。从老虎窗照进的一缕阳光刚好照到玉饕餮上,把玉饕餮又照得五彩斑斓、流光溢彩起来。孙凤娇被吸引得两眼一亮,立即认真观看起来,之后发自内心地说:“岳大宝收藏的东西也忒多了吧?怎么倒腾不清啦?”

“才知道啊?别急,且得慢慢倒腾呢!”岳贤不无炫耀地说罢,马上又慨叹起来:“现在一块儿工艺大师做的新玉动辄几十万,上百万,跟这个怎么比!记住了,宝贝儿!唐以前的先人尊玉器为神物,只有皇室贵族方允许拥有,如同官窑,又胜于官窑,因为我们的先人对玉赋予了太多!古人归纳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孙凤娇一句没听懂,于是笑着揶揄说:“让你讲前门楼子,你偏说罗锅呵儿喽个猴子!”

岳贤马上讥讽地反击:“这话说得太有文化了,我们没文化的一般都说让你讲前门楼子,你偏说屁眼儿长瘊子!”

夫妻俩先后喷笑出来。孙凤娇好容易才忍住笑,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出口长气:“哎哟,真是气死中国人也!我服你了,成了吧?接下来该说到这乾隆官窑碗了吧?哥!我叫你‘葛格’啦!”

岳贤也用手指抹抹两个眼角,忍住笑说:“快了!”

“啊?还到不了乾隆官窑这儿?我真服了你了。以后别叫岳大宝了,改叫岳大绕吧!对了,现在流行东北话,叫你岳大溜达吧!”孙凤娇说罢又大笑起来。

岳贤这次没跟着笑,而是举起玉饕餮又欣赏起来,不时斜觑一下妻子,等到妻子笑差不多了才将玉饕餮一下又攥到手心里,讥讽地说:“怎么着?收东西下去等着吃饭去?”假意伸手去抱装在楠木盒子里的乾隆官窑碗。孙凤娇立即伸手制止:“讨厌!快讲吧!请尽量少溜达点儿行吗?”

岳贤脸上先现出胜利的笑容,但这笑容稍现既逝……

黑暗中,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轻轻走进西屋,伸手将灯拉亮:是岳母。岳母一脸凄楚地将岳贤轻轻推醒。一见母亲眼中含着的一汪泪水,岳贤不由得一惊,马上爬起来,下意识压低音量问:“红卫兵也来抄咱家来啦?”

岳母轻叹一声:“还没有。是你爸爸叫你,先来一下吧,大宝!”泪水随之涌出,生怕被儿子看见,忙转身先走了出去,出去前有意将灯又拉灭。

岳贤急剧思忖,顾不上穿衣服,仍像睡时那样只穿着裤衩背心,摸着黑便追出屋子。岳贤来到院子后先下意识四下观看、倾听:静谧的夏夜,只有不远处传来几声早熟的蛐蛐发岀的叫声。院子里所有的灯全黑着,只有北房尽西头父亲那间书房有柔和的灯光从拉着的窗帘缝隙透出来。岳贤仍急剧思忖地向北房走去。

岳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一下愣住了,只见母亲默立一边,而父亲铁青着面孔,一言不发地呆坐在小马扎上,跟前地上放着洗衣服用的绿釉大瓦盆,瓦盆旁边地上堆了高高一摞画轴、册页及厚厚一摞未装裱的字和画。

岳贤一下全明白了,马上泪水盈眶地带出哭音:“爸!您不能烧呀!”话未说完,肩上已被母亲打了一掌。岳母从没这么严厉过:“不许哭!为什么光叫你而没有叫你姐姐也来?哭没任何用!现在听你爸爸说!”

岳贤强忍住哭泣,急切地去看父亲。岳父又呆坐稍许才转过头来,嗓子喑哑地说:“爸爸本来是想把它们付之一炬,之后爸爸也不想活了……”

岳贤立即泪如雨下,但他强忍住抽泣,哀求地马上劝慰说:“爸!您得往开处想呀!再有咱家又不属于‘地富反坏右’,必须得打倒……”

岳父苦笑地点点头:“是,孩子!你放心吧,你母亲已经把爸爸劝明白了!这些书画,爸爸也不烧了!爸爸已经知道怎么处置它们了。明天,天一亮,爸爸就把它们全部捐给国家!任由国家处置!我不信国家会把祖宗传下来的精华也都当‘四旧’给毁了!”

岳贤马上认同地用力点头。岳父稍顿,又爱怜地说:“好儿子!一会儿拿凉水好好洗把脸,精神起来,今天晚上别睡了,好好再看看这些书画!爸爸本来想陪你一起看,但爸爸实在太累了!自己好好地、一个人用心再看看它们吧!现在先扶爸爸起来!”

岳贤和母亲赶忙一起动手将岳父从小马扎上搀扶起来,并继续搀扶着往书房外走,岳父突然推开儿子,之后虚弱得几乎全倚靠在妻子身上向外走去。岳贤顺从地站在书房里,看着走出的父母,一下又泪流满面了……

讲述被岳贤自己终止,岳贤泪水盈眶地突然起身,似乎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的泪水,他往外就走,边走边说:“对不起,去趟厕所!”之后匆匆下楼而去。

孙凤娇一下也热泪盈眶了。

岳贤径直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往脸上泼了两下,之后去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一下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岳贤坐在父亲刚才坐的小马扎上,一脸悲愤地正在翻看那一摞未装裱的字画,看完后小心放到一旁,又伸手去取一个手卷,突然发现一本齐白石的册页,他马上将册页拿到手中爱惜地打开。册页一共十二开,金丝楠木做首尾,每开册页都有齐白石工笔画就的活灵活现的一两种昆虫。岳贤对这本册页太熟悉了,父亲曾让他对着这本册页进行过临摹,尽管那时候他才**岁,但已对白石老人崇拜得不得了,他在自己认为临摹得满意的画作上曾落款“白石门下岳岩”,把父母乐得呀……岳贤突然将册页合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终于一咬牙将册页藏到背心底下,之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出书房……

回忆被骤然传来的大姨子的喊声打断。岳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想起妻子还在阁楼等他,他忙拿毛巾将脸擦干,再转身走出卫生间。

岳贤从卫生间走出,孙凤霞穿着围裙刚好也走出厨房,她对着阁楼亮开嗓子喊:“我可开炒啦!……”一下发现岳贤,马上笑着把本来接着要喊出去的话,降低嗓门告诉岳贤:“再过半小时下来吃饭。”

岳贤感激地忙说:“用我帮忙吗,大姐?”

孙凤霞立即挥下手:“不用!谁都不用!”同时将厨房门嘭的一声用力关上,震得门上的玻璃哗啦直响。

岳贤忍不住皱起眉头,但马上又无奈地苦笑了,继续快步向旋梯走去。

孙凤娇仍坐在书案对面的二人凳上,明显两眼发直地在浮想联翩……直到丈夫回来,才一怔地回过神来。岳贤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小脑子又紧转地想什么哪?”

孙凤娇马上还以一笑,明显审视着丈夫的脸色说:“我在想,你父亲视那些书画为生命,你们老岳家果真一张没留,全上交啦?”

岳贤立即信誓旦旦地说:“当然全上交啦!谁敢留呢!”

孙凤娇又一笑地调侃:“你不号称自己小名儿岳大胆儿吗?”

岳贤笑了,但马上正色地说:“我可从没说过!‘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当时差不多所有中国人全蒙了,傻了,疯了……”

孙凤娇仍不死心地把丈夫的话打断:“‘文革’时我太小,光记得晚上和我妈我姐一起提心吊胆盼着我爸爸平安回来,别的,实在记不住什么了,可后来听说,‘文革’时不少人可把家里宝贝全藏起来啦……”

岳贤也正色地打断妻子的话:“是!也有自己砸了、烧了,或扔护城河、茅坑儿里的!也有真缺心眼儿的,既不上交,也不藏,结果让红卫兵全当‘四旧’给毁了!咳,别提了!哎,宝贝儿,咱们是不是开始控诉‘文化大革命’,你不想听我讲乾隆官窑碗啦?”

孙凤娇马上坐直身子,调侃地说:“怎么?终于绕到乾隆官窑碗啦?”

岳贤不置可否,只是一笑……

已是黄昏时分。没资格闹革命,但也不想停课后在家真就彻底歇了的岳贤正在自己屋里专心致志练书法,写的是**诗词《沁园春?雪》……突然传来自行车声和说话声,岳贤奇怪地停笔往窗外看。只见管大夫推着自行车已径直来到院子里,自行车后衣架上驮着挺大一个竹筐,竹筐里装的都是绿油油的、新鲜的雪里红。

“岳老!岳老!这院门怎么四敞大开的?”管大夫冲着北房高声问。

岳贤忙迎出门去:“管伯伯,您来啦!”正想说父母可能都在南屋厨房里忙活晚饭呢,南屋靠门道那间被岳家一直做厨房用的屋门开了,岳父和岳母同时走了出来,岳父腰间还扎着围裙。

管大夫又急切地问:“门外教授书法和日语的牌子怎么也摘下来啦,岳老?”

岳父透着轻松地一笑,才说:“大门四敞大开,说明心中没鬼!”岳母谨小慎微地忙用手碰一下丈夫,岳父仍高声大气地说:“教授书法和日语的牌子也是我自己摘的,不干了!我琢磨了,书法肯定属于封建残余,日语肯定属于资本主义,我现在还没找岀来我家里什么属于修正主义的,有,我立马也灭了它……”

岳母终于忍不住了:“老岳!小点儿声儿,也别说乱七八糟的,就说岁数大了,力不从心,干不动了,成吗?”

管大夫马上赞成地说:“还是听嫂子的吧,岳老,还是嫂子言之在理。你我懂什么‘封资修’?”马上又去审视岳父,之后又一笑说:“岳老也开始下厨房啦?哎,这样好!多研究饮食,少研究主义!”

岳父也笑了:“你也开始排队买雪里红去啦,管大夫?不会一搞‘文化大革命’,人得病都少了吧!”

岳母马上提高音量地打岔:“大宝,怎么光知道傻站着,还不快帮管大夫把自行车支好!”

岳父和管大夫像两个调皮的大孩子般窃笑着互相递眼神。岳贤也窃笑着上前想从管大夫手里接过自行车。管大夫马上说:“不用,贤侄,我扶着行,你把这筐雪里红搬下去,这是给你们的,管伯伯买得多!”

岳贤首先征询地去看父母。父母忙异口同声地说:“哎哟,谢谢!谢谢!”岳父马上又催促:“怎么还傻愣着?大宝,往下搬呀!”

管大夫立即转对岳贤,明显提示地眨下眼:“嗯!先听管伯伯告诉你,贤侄。”

岳贤奇怪地去看管大夫。管大夫暗示性地又眨下眼:“竹筐有刺,轻拿轻放!”

岳贤似乎听出点儿弦外之音,马上会意地点点头说:“明白,您放心吧,管伯伯。”之后双手稳着劲儿地把装满雪里红的竹筐搬下自行车。岳母马上在一旁指挥:“先放东屋台阶上吧!”岳贤轻松至极地将满满一竹筐雪里红搬到东屋台阶处,下意识又颠颠分量才放到台阶上,因为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岳贤忍不住狐疑地又往竹筐里偷看,但能看到的仍然只是满满一竹筐绿油油的雪里红。

岳父已解下围裙扔给妻子:“自己忙去吧,老伴儿,想着再蒸盘儿腊肉。”

管大夫支上自行车,赶忙说:“可别特意为我多做,嫂夫人。我肯定不在这儿吃。不是客气,我老伴儿也做着饭等我回去呢!我跟岳老屋里顶多聊个三五分钟就走!”

岳父马上示意地冲妻子又一挥手:“那就不跟管大夫客气啦,忙你的去吧!”之后与管大夫向北房走去。

岳贤也回到自己住的西屋,立即隔着窗玻璃又去审视那一竹筐雪里红。老海棠茂盛的枝叶再次提前将院子变得昏暗。岳贤突然想起什么,返身打开书柜,从里面取出一架望远镜,隔着窗玻璃又用望远镜去审视那一竹筐雪里红。

讲述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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