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凤娇讥讽地笑出声来:“你可真不嫌累!还用上望远镜了!趁大人们都进屋了,你出去伸手往筐里一掏,不立马知道里面有什么啦!”
岳贤还以讥讽地一笑:“真聪明!当年你哥确实比较呆傻。后来等管大夫走了,我才忙出去扒拉开雪里红一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家伙!里面血淋淋一死人脑袋!”
孙凤娇惊得下意识往后一躲,瞪圆眼睛。岳贤嘭地喷笑了出来。孙凤娇这才恍然大悟,气恼地隔着书案伸手去打丈夫:“讨厌吧,你就!”
岳贤仍笑着揶揄地说:“有几个像你那么缺管少教的?客人没走就动手去翻客人送来的东西?”
孙凤娇马上透着一脸睿智地把丈夫的话打断:“行啦,你也甭故弄玄虚地绕脖子啦!已经知道了,雪里红里其实就藏着这碗!这乾隆官窑碗是那个管大夫的!管大夫认为放你们家安全,就拿你们家来了,你不用再讲,我已经全知道了!”
岳贤明显顿了一下,马上又透着还有玄机地说:“真聪明!那之后呢?之后又都发生了什么?说呀!你不全知道了吗?”
孙凤娇先发下愣,马上又很脆地说:“之后,之后你们爷儿俩就把这官窑碗给密起来了呗!”
岳贤笑得前仰后合的了。孙凤娇得意地说:“被我说着了吧!”
岳贤终于不再笑,又明显犹豫一下才说:“关于这只碗,我本来就不想说什么,因为过程挺特殊。既然你自以为是这么认为了,那就这样吧,反正自己妻子,怎么认为无所谓!走,下去吃饭去吧?”明显又犹豫一下才站起身。岳贤的两次犹豫都没能逃过孙凤娇的眼睛,孙凤娇马上点头,并站起身说:“好,你不这么说吗?那好,走吧!记住喽,以后再想解释我都不再听了。”孙凤娇话音未落,岳贤已喟叹一声,赶紧又坐下,孙凤娇马上哧的一声开心地笑出来。
见妻子一笑,岳贤懊恼地再次站起身,这次真的抬脚就走,孙凤娇赶忙起身追过去,一把拉住丈夫,不无讥讽地说:“哟!我们大宝又耍起小孩儿脾气啦!”
岳贤一言不发,赌气般地只管去推妻子的手。孙凤娇虚张声势地用另一只手去打丈夫的手:“这倒霉孩子!我看你还犯拧!快坐下,说不犯拧了!……快说不犯拧了,给你买山楂糕吃!”
岳贤终于又喷笑了出来:“知道了,你小时候一犯拧,家长就给你买山楂糕吃。”孙凤娇也笑了,就势将丈夫拉坐下,顺势又去吻丈夫,岳贤马上挣扎,但架不住妻子的执著,终于不再挣扎。孙凤娇瓷瓷实实地用力吻了一下丈夫才说:“一切都在吻中!什么都不许说了,就说这乾隆官窑碗吧,大宝哥!”
岳贤讪笑了,之后将目光投到老虎窗外,明显陷入回忆中……
岳贤在自己屋子窗前思忖稍许,不死心地又用望远镜观看,镜头中突然出现走动的人腿。岳贤忙放下望远镜,闪到窗帘后好奇地用眼睛继续窥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父亲径直将管大夫送出院子,母亲也从厨房岀来客套两句,马上又跑回厨房。
岳贤急切地来到屋门口,将屋门推开些,但马上又犹豫地停住,之后便站在门口又去审视那充满神秘感的装满雪里红的竹筐,并急剧思忖起来。
父亲送走管大夫马上急急地走回院子,先看着那筐雪里红发会儿愣,之后又快步走进厨房。很快,夫妇俩一同从厨房走出来,母亲接着向大门外跑去,显然是去望风,父亲则迅速扒开放雪里红的竹筐,一下提岀一个黑布口袋,之后迅速就往自己屋里跑,突然看到从屋里迎出的儿子,不由得一个激灵,又停下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岳贤继续迎过去,说:“爸,先放我屋里吧,万一那什么,我就说您让我砸,我之所以没砸,是要交给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去!您说呢?”
岳父犹豫稍许,终于苦笑着叹口气把手中的黑布口袋递给儿子,岳贤马上亢奋地提着黑布包迅速跑回自己屋里。
晚饭时,一家三口儿在餐厅各具心事地都只管闷头吃饭。岳家自从买了这套四合院,便把餐厅也设在了南房,南房和北房一样也是五间,区别就是进深浅。门道和厕所各占去一间,剩下中间三间,一间是厨房,一间做了餐厅,一间早先作为客房,后来主要用来堆放杂物。为了排放做饭时飘进餐厅的油烟,岳父特意花钱雇人在餐厅后山墙上还开了个小窗户。
岳母心事很重,第一个放下碗筷,站起身,由于餐厅后窗临街,岳母起身后先将后窗关上,之后仍声音不大但透着坚决地说:“我反复考虑了,那东西还是得给管大夫再送回去!”
岳贤抬眼去瞥父亲,因为母亲的这番话显然是说给父亲听的,但父亲没有表情,只管继续闷头吃饭。
岳母稍顿片刻,语调中除了坚决外又平添出些许的悲愤:“我们连自己祖辈儿传下来的东西都不留,都上交给了国家,好容易能睡个安生觉了,怎么能为他人再保存这些会引火上身的东西呢?”
岳父终于嗫嚅着说话了:“管大夫说了,已经给他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的大儿子去过信了,这个星期六晚上,至多星期天他大儿子就过来了,算上今天,顶多不过就四天的时间嘛!”
岳母仍一脸愁云地反问:“那干吗不在他自己家放着呢?”
岳父解释地说:“各学校的红卫兵们现在比赛般地抢着抄家,他那诊所两边不就是八中和三十五中嘛,而且管大夫最近才跟我说实话,他是在医院被划成右派后才辞职的。”
岳母表情越发严重起来:“你怎么不跟他也说实话,你要是不辞职就被定成‘胡风集团’的成员啦!”
岳贤明显一惊,父亲想当初差点儿被定成“胡风集团”的成员,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下意识地去看父亲——父亲明显语塞稍许才又嗫嚅地解释:“他拿来前并没向我征求过意见,而且我也推托了,也跟他说过何必给孩子们添累呢。如果担心留不住,要不自己狠狠心砸了它,要不就上交国家。可管大夫说东西是前妻带过来的,前妻不在了,理应由前妻的儿子决定是砸,是留,还是上交国家!咳!你还让我说什么?”
岳贤明显同情父亲,才要说什么,母亲已叹息着起身推开餐厅门回北房去了。
岳贤收回目光,马上转对父亲,宽慰说:“爸,那个包儿我打开看了,就是一只放在木套里的碗,碗底下写着六字篆书‘大清乾隆年制’。”
岳父叹口气,点点头:“咳!这管大夫也是,多少好东西都砸了、烧了,偏留个碗给儿子,他儿子是南开大学的老师,你姐上星期请假回来取换季衣服时还说,现在属大学闹得凶,管大夫这不是给他儿子找累赘吗?咳!快吃饭吧,一会儿进屋,锁上门再打开盒子好好看看,是不是肯定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有,赶快告诉爸爸!”
岳贤没心思吃饭了,赶快扒拉干净碗里的饭粒便起身离去。他按父亲说的先从屋里用插销把门插上,又挂好窗帘,这才打开台灯,从床底下拿出那个黑布包,小心将楠木套盒取出,越发小心地又将碗和硬木托从楠木套中取出,经过认真检查,可以确定别无他物后,岳贤下意识又去观看放在制作考究的硬木托上的碗,碗为豆青地儿,图案为粉彩梅花,朵朵梅花,白中泛粉,树干为咖啡色,嶙峋的枝干由碗的外壁一直过枝到白色的碗心里,淡雅中又透出华丽。岳贤不由得欣赏起来,直到传来父亲站在门外轻嗽嗓子的声音,岳贤才赶忙起身走到门口,隔着屋门先小声宽慰父亲说:“又仔细找了,爸,光是碗,别的什么都没有。您要有别的事,我把碗收好就过去。”马上传来父亲不大的声音:“爸爸没事,你收好就行了。”
岳贤没有急着把碗收起来,而是又坐下身子,痴迷地仔细观赏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岳家院子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一家三口度日如年般终于挨到星期六。吃晚饭时,岳母又第一个放下碗筷,稍顿,压低音量地说:“做晚饭前我岀去打醋,碰上住东口儿一百二十一号那大杂院儿的肖姨了,肖姨告诉我咱们胡同又有好几家儿被抄了家!八十九号关家不光挨抄,还挨了打,肖姨说关家老爷子还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系着绳子让红卫兵牵牲口似的带走了……”
岳贤和父亲同时不安地抬眼去看母亲。岳母稍顿,示意地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又说:“看到了吗,他爸?马上就八点了……”
岳父没有等妻子说完,突然愤怒地摔筷而去。父亲很少对母亲发这么大脾气,岳贤一下惊呆了。
第二天,父亲拒绝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只管站在还是岳贤太爷爷留下的那张油光水滑的黄花梨大画案前,用毛笔书写不止。到了晚上,母亲做完晚饭没有像早晨和中午那样让岳贤再去叫父亲,她自己也没有吃便回北房去了。
望着摆好的饭菜,又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好七点,挂钟叮当地开始报时,岳贤顿时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正在这时,父亲意外地拉门走进来,明显顿了一下,马上一脸歉疚地明知故问:“你母亲呢?”
“我妈不舒服,让、让咱们先吃!”岳贤撒个谎后,生怕父亲再离去,马上起身进厨房为父亲盛了碗米饭,出来时见父亲已坐到餐桌旁,方松了口气。但父亲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光垂着目光急剧思忖不已。
岳贤忙又劝慰起来:“爸,甭琢磨、也甭嘀咕啦,今天要还没人来取,我明天给管大夫送去,咱们就算仁至义尽啦!”
父亲长叹一声,抬起头:“这事不用你掺和,明天爸爸自己给管大夫送过去!快吃饭吧,好儿子!我去给你妈做个鸡蛋羹去!”说罢脸上充满歉疚地起身向厨房走去。
岳贤笑了,也立刻有了食欲,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完晚饭,岳贤先按照父亲的要求在院子里练了一小时太极拳,再凭自己的兴趣又练了会儿用捡来的城墙砖自制的杠铃,之后回到自己屋,挑灯接着去完成父亲布置的书法作业。除了白天的书法练习外,父亲规定他每天晚上还必须用蝇头小楷抄写不少于一千字的**著作。等抄够**著作后,已经十点多了,他小心地掀开点儿窗帘往外观看,父母房间的灯已关了,东房的灯最近一直关着,大学不允许像中学那样让学生放羊,所以和弟弟同样出身不好的姐姐只得留在就读的北京工业学院,冷眼旁观出身好的同学们如何停课闹革命。
整个院子只有门道那只瓦数极低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岳贤轻轻放好窗帘,又忍不住从床底下掏出楠木盒,放到床上,小心地将碗和硬木托从楠木套中取岀,他将碗和硬木托在床上放好,之后自己也上床,趴着痴迷地观赏起来。稍许,岳贤突然创作欲大发,从上学用的书包中找出画素描的炭笔和专用纸,又趴到床上对照着放在硬木托上的碗画起素描,素描尚在创作中,猛然响起敲门声,敲门声虽然很小,还是把正全神贯注沉浸在创作中的岳贤吓了一激灵,他下意识地先用被子将楠木套和碗全部盖上,又手忙脚乱地把差不多画好的画和笔塞到枕头底下,才紧张地问:“谁?”
传来母亲示意地轻嗽声:“嗯嗯!”岳贤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口长气,忙过去开门,门尚未全打开,母亲已急切地挤进来,并随手将门关上。岳贤奇怪地打量明显紧张得有些气促的母亲,问:“您好点儿了吗,妈?”
岳母努力让自己把气喘匀些,才压低声音说:“妈没事儿了,妈趁你爸爸睡着了赶快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您别急,妈,您坐下慢慢说。”
岳母一把拉住要去搬凳子的岳贤,一下泪水盈眶起来:“大宝!听妈给你说,妈有个不好的预感,管大夫儿子没来取东西,而且管大夫也没露面儿,八成是出事了!可你爸爸还坚持明天亲自给管大夫把东西送过去,这闹不好可就惹火上身啦!妈昨天吃晚饭时有些话还没说完,你爸爸就摔了筷子。知道吗?八十九号关家老爷子为什么叫红卫兵一通打,完后还被带走了?就是因为在院里葡萄架底下埋了‘四旧’的东西!都说只要被红卫兵带走了的,就别想能活着回来!妈现在只能偷着过来跟你商量了,大宝!咱娘儿俩现在就把那要惹祸的东西砸了吧!妈豁上得罪管大夫,也豁上明天你爸爸跟妈大闹一场了!”
岳贤这才明白母亲大晚上偷着到自己屋里来的目的,但他已有打算,而且觉得这个打算更臻于完美,于是马上宽慰母亲道:“妈,您先沉住了气!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红卫兵即便要抄咱家,今儿晚上肯定不会来了。这样,明天我起大早儿,我去管大夫诊所。您放心,我把那东西打行李卷儿里,背着先远远哨着,有一点儿不对劲儿我都不往跟前儿凑!万一管大夫出事了,那也简单,我直接奔月坛,月坛后面就是庄稼地,有的是僻静地方,到时把那东西拿出来一扔就一了百了了!”见母亲犹豫,马上又说:“您就听我的吧,妈。照我的做法,管保我爸没任何可抱怨的!就算将来管大夫找后账,咱都不缺理!”
母亲稍忖片刻,终于认同地叹口长气:“那咱娘儿俩现在就打行李卷儿,就用你从学校带回来的那条旧毯子吧,听妈说,那毯子也使够本儿了,到时你连毯子一起一扔就结了!听明白了吗?”
岳贤笑了,马上顺从地说:“哎!保证都听您的!”
第二天,天刚擦亮,岳母又轻启房门蹑手蹑脚地从北房走出来,她径直来到儿子房门口,轻轻去敲门上的玻璃,总不见反应,忍不住去拧门把,才发现门上已挂了锁。岳母先松下口气,但马上又下意识地转看苍穹,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可以感知天阴得很厉害,一股不祥的感觉骤然袭来,岳母突然后悔不该听儿子的,应该坚持在昨天夜里就把那倒霉碗砸了。她后悔得一屁股就坐在了西屋门前的台阶上……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