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岳贤肩背着打得极齐整的、如同军人打的一样的行李包,正走在空寂的马路上。马路上除岳贤外不见第二个行人,偶尔才有几个上早班的骑车人只管直视着前方很快地骑过去。岳贤也感觉自己出来得过于早了。突然,前方不远处,十几个佩戴红袖箍的红卫兵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拐出胡同,迎着岳贤逆着车道骑来,其中两个红卫兵还一脸杀气地肩扛垒球棒。他们立即发现了岳贤,马上齐刷刷投来寻衅的目光。岳贤脸上明显一紧,想躲已来不及了,他强忍狂跳不止的咚咚心跳,故意像走平衡木般伸开双手走到马路牙子上,而且满脸是笑,目光直视着气汹汹迎面骑来的红卫兵们,毫不躲闪,倒是红卫兵们终于收回寻衅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飞快地骑去。
岳贤这才长长地吐口大气,但马上又一怔:马路斜对面,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几乎把管大夫诊所全糊死了……
一辆头班公共汽车很快驶来,放缓进站。岳贤毫不犹豫地跑过马路,蹬上汽车。汽车上,不多的几个乘客都被道边诊所贴的大字报吸引得欠身去看。岳贤毫不掩饰地也几乎把头探出车窗去看。大字报以外,还有醒目的大标语,分别写着:坚决揪出现行反革命、大右派管复礼!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砸烂管复礼的狗头!
岳贤愕然了。
第三轧钢厂门外的墙上已贴满各种大标语。二十几个工人纠察队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红袖箍,在一进大门的空场上正在练革命舞蹈,其中一个长得高大挺拔的小伙子手举一面巨大的红旗在领舞,红旗被小伙子挥舞得噗噗直响……
岳贤肩背着行李走来,径直来到传达室,不禁脸上又一紧,只见传达室里也聚着四五个带着红袖箍的工人纠察队员,正在嘻嘻哈哈地戏弄看传达室的一中年人。他们抢走中年人的帽子在背后传递,趁中年人去找时粗鲁地偷拍一下中年人油光锃亮的秃顶……一个小伙子首先发现了岳贤,立即大声问:“来学工的吗?”
岳贤马上回以笑脸:“不是,正在学校停课闹革命呢!”
小伙子又打量一下岳贤,想当然地问:“找我们来‘串联’的?”
所有人全停止打闹,一起去看岳贤。岳贤仍回以笑脸,说:“您甭猜了,师傅!我找我哥来啦,我哥在你们厂技术科,叫霍文亮!”
有人马上问:“有吗?”有人立即回答:“有!也是六三年分来的那拨儿大学生!大高个儿!”又有人马上说:“知道了,霍技术员儿!”
看门人趁机会从地上捡起帽子立即戴上,挤到前面上下审视着岳贤问:“就要开全厂大会了,你找霍文亮什么事儿?”
岳贤显然没想好,一愣,马上仍回以笑脸说:“那什么,天不开始要凉了吗,他父母让给他送条毯子来!”
看门人马上越发审视地说:“你刚不说霍文亮是你哥吗?怎么又他父母了?”
所有纠察队员们的目光也全投了过来。岳贤反而镇静了,他先坦然一笑,再说:“霍文亮是我表哥!我二姨儿的孩子!”
看门人仍狐疑地打量岳贤:“是光毯子吗?进来,打开看了再进去!”
岳贤一下傻眼了,心脏咚咚地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看门人有所觉察,马上来了劲头儿,高声命令道:“叫你进来,没长耳朵吗!”
岳贤急得一下泪水盈眶了,就在此时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儿的纠察队员也突然来了一嗓子:“别他妈装孙子了!”
岳贤又吓了一激灵,他近似恐惧地去看“青春痘儿”,心想:今天死定了。
“青春痘儿”伸手从后面揪住看门人的后脖领子,一脸厌恶地说:“甭听这‘傻伯一’的,小胖子!进去吧,见口儿右拐,技术科有牌子!”
岳贤感激得快哭出声了:“谢谢师傅!您怎么称呼?我让我哥一定谢谢您!”
“青春痘儿”仗义地一挥手:“用不着,兄弟!快去吧!一会儿全厂大会一开,还真就不能让你进了!”“青春痘儿”话音未落,看门人已用力挣开被揪的后脖领子,不甘心地又挤上来正想对岳贤再说些什么,有人突然从后面又抢走了他的帽子,并在他油光锃亮的秃顶上响亮地又拍了一巴掌,看门人马上丢下岳贤只管又找他的帽子去了。
岳贤不敢怠慢地忙快步向厂区里走去……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突然问:“是六六年吧?”
岳贤奇怪地去看妻子:“对,那天好像八月二十几号。”
孙凤娇眼睛一亮,马上说:“啊?你姐和你姐夫谈了十年恋爱才结的婚呀!”
岳贤这才恍悟:“嗬!我说好模样儿问我哪年干吗!告诉你,霍文亮是我父亲的学生,一直业余跟我父亲学日语,而且那会儿也没跟我姐姐谈恋爱,六六年我姐才大二!不想往下听了吧?那就算了!”岳贤假装嗔怪地起身就要走,但被妻子一把拉住。“想听,想听!想听得都快急死我了!”孙凤娇虚张声势地说。岳贤忍不住又笑了:“那没办法,这乾隆官窑碗就这么曲折!怎么?还有心听吗?”
孙凤娇马上接过话茬:“行啦,赶快接着讲吧,你把乾隆官窑碗暂时藏你、藏你准姐夫单位宿舍了,接下来呢?”
岳贤挑礼地思忖一下:“这话说起来倒也没毛病,不过一般没这么说的。什么叫准姐夫呀?”
孙凤娇不去分辩,只是一笑:“接下来,就从你父亲的得意门生霍技术员后来把这碗又退给你家说起,行吗?”
岳贤讥讽地马上说:“冲你这次这么谦虚地修正了自己的不当言论,我可以果断地告诉你:就照你说的办了!再帮你修正一小处,霍文亮把乾隆碗完璧归赵时已经是工程师了!而且经过与我姐姐恋爱六年,确实开始跟我姐姐谈婚论嫁了,那已是七六年,当时我姐姐还在贵州山沟子三线工厂里,知道三线工厂是怎么回事吗?”
孙凤娇马上讥讽地一笑:“你忘了我小姨的工厂六五年就已迁到四川温江啦?快说咱家这乾隆官窑碗吧,冒充老前辈大哥!”
岳贤又笑了出来……
一九七六年时,岳家已不再是独门独院,一九六六年时已经就不是了。五间北房,三间住了姓卢的,两间住进了姓许的,许家有俩儿子,大儿子大名许永岱,外号大呆,二儿子大名许长岱,没有外号。东房三间住进了姓赵的母女俩。岳家只保留住西房和三间南房。岳贤父母坚持去住南房,把西房让给女儿与儿子。岳贤姐姐一九七零年被分配到贵州三线工厂,所以,西房等于一直还由岳贤一个人住。
一九七六年四五月份,一个星期日的傍晚时分,大呆当时十七八岁,正光着膀子在一进院门的东房南山墙处练举重,用的还是岳贤当年用城墙砖做成的杠铃。这时,已分配到工艺美术厂的岳贤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快到门口时不由得一愣,住东房的街道积极分子赵桂花拿着空酱油瓶子全神贯注地站在岳贤父母住的南房后窗下,丝毫不避讳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肆无忌惮地正侧耳偷听,由于听得过于投入,竟没有意识到岳贤的出现。岳贤气恼地顿一下,猛然高声地学二踢脚:“叮!……当!”
赵桂花被吓个大激灵,忙低着头匆匆向胡同深处走去,接着打酱油去了。
正在院里练单手举杠铃的大呆也被吓得杠铃一下失去重心,他赶忙放下杠铃,气恼地就往院门外跑,差点儿和气哼哼推车进来的岳贤撞到一起。岳贤气哼哼地马上说:“瞧着!哼!难怪你们同学给你起外号儿叫大呆!”
大呆笑了:“哟!宝哥下班儿啦?宝哥也听见了吧,刚不知谁叮当地学二踢脚!”
岳贤一下又气笑出来:“对,大呆!站院门口开骂去!你就骂谁偷听墙根儿让她守活寡……”突然有所意识地打住,“算了,你小子跟没爹的也差不多!”
大呆马上很鬼地又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宝哥。你家刚来客人了,东屋那臭娘儿们立刻拿瓶子假装出去打酱油。”说着仍光着膀子跑大门口扒头去看。岳贤这才发现贴墙锁着辆自行车,于是马上也将自己的自行车贴南屋窗根一锁,又急切地探头透过窗玻璃往里看——自打偏瘫后极少下床的父亲此时正和长得高高大大的霍文亮对坐在饭桌旁交谈,看得岀来,霍文亮的到来令岳父非常高兴。
岳贤兴奋地开门走进去,亲热地叫过霍文亮,再去叫父亲,之后马上过去将后窗关上,并提醒说:“爸!以后来客人说话都注点儿意,留神隔墙有耳,我刚回来正好撞上东屋那娘儿们在咱窗外偷听呢!”
在厨房正忙乎饭菜的岳母闻讯也马上走岀来,表情严肃地看了儿子又去看丈夫。岳父也有些变颜变色,但立刻解释说:“我们刚刚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没一句犯禁的,是没有吧,文亮?”霍文亮边点头边坦然一笑说:“放心,老师,肯定没有!我倒有些不能摆桌面儿上的,可我还没说呢!我寻思等大宝回来再一起说!”岳母这才松下口气,用系在腰上的围裙擦着手说:“哎哟,以后真得加小心了。行了,文亮,后窗户关上了,你们爷儿仨就敞开聊吧!”说罢脸上才重见喜色,又回厨房为未来的女婿忙乎饭去了。
“先喝水,文亮。”岳父等妻子一走,立刻示意地用右手去指放桌上的茶杯,马上一皱眉头又用左手去捏自己正犯肩周炎的右肩。岳贤忙乖巧地过去为父亲捏肩膀,同时直截了当地催促起来:“那就开说吧,文亮哥!”
岳父下意识扭头又看一眼已关上的后窗户。霍文亮平和地笑了,他没有喝水,直接说起来:“大宝,当初你不看着我把那碗连盒儿锁我屋里的铁皮柜里了吗?”霍文亮说话一多便多少又流露岀些大连的家乡口音。岳贤立即点头,并急剧思忖地说:“对!你屋里有俩一样的铁皮柜子,都刷的绿油漆,一个归你用,另一个归跟你住一屋儿的姓栾的技术员用,他跟你还是大连老乡。”
霍文亮又一笑:“行,脑子不错,还记得跟我住一屋儿的伙计姓栾。不过这栾伙计很不够意思!别的都不说了,单位派我去协助汉中建厂期间,正赶上厂里调整宿舍,他事先也没征得我同意,就把属于我的铁柜撬开了,(岳贤紧张地瞪大眼睛,也停止为父亲捏肩膀)他本来可以说是好意,怕搬铁柜时把我放里面的东西打了,因为我们平常都把酱油、醋、果酱之类的也放铁柜里。铁柜门一撬开,自然发现了藏里面的东西。说他不够意思就在这儿了,这伙计拿上东西就上交到厂革委会去了!”
岳父愤然地一抖肩膀:“听听!”岳贤被吓了一跳,报怨地马上说:“哎哟,吓了人一跳,人家不正在听嘛!后来呢,文亮哥?”
霍文亮狡黠地一笑:“革委会里正好也有我一大连老乡,俺俩关系一直挺好,他马上偷着给我写了封信。我赶忙又给俺大舅写了封信,俺大舅当时刚好是村革委会主任,村革委会印章平常总俺大舅掖着,所以俺大舅马上出具了份证明给我寄到了汉中,就证明三点,一、俺大舅三辈子都是贫农!二、这碗是土改时分地主的!三、这碗是俺大舅托俺拿北京准备卖了给俺大舅妈治病的!”
岳贤开心地笑出来。岳父又嗔怪地一抖肩膀:“好好往下听!”岳贤又被吓了一跳,他马上从父亲身后离开,但仍开心地笑个不停。
霍文亮讥讽地也一笑:“俺厂革委会为这事儿特意还召开过秘密会议,而且还成立了专案小组!最后决定,不打草惊蛇,等我彻底完成在汉中的工作回来,打我个措手不及!”
岳贤表情严肃地不笑了。岳父又愤然地一抖肩膀:“听听!”才发觉儿子已闪到一边去了,仍嗔怪地接着说:“听听,你个小东西!你给你文亮哥惹了多大麻烦呀!”
岳贤急切地抢着说:“爸,您让我文亮哥说完了行吗?”
霍文亮讥讽地又说起来:“我从汉中刚回来,专案组一个个狐假虎威地便来找我,还没等他们拍唬我,我就把他们先拍唬回去了。我把事先揉搓皱巴儿的证明信一亮,说:欢迎没收!我马上写信叫俺大舅把俺大舅妈送北京来,之后你们负责给俺舅妈治病就行了!第二天,他们就老实地叫我把东西取回来了。”说着突然从上衣兜里掏出个信封往桌上一放:“这以后你们也甭提心吊胆了,俺大舅的证明信我也给你们放下!”
岳母端着几样菜欢欣鼓舞地从隔壁厨房走出来,显然霍文亮刚说的她也全听见了:“哎哟,这下可踏实了!快,文亮,吃饭吧!”
岳父也欣慰地转对妻子:“先拿酒来呀!”
岳贤则亢奋地只顾四下寻找,一下看到放在一旁地上的一只大旅行包,马上过去打开。霍文亮马上提醒说:“对了,大宝,你最好马上打开看看,刚在路上自行车颠了一下,我这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岳父、岳母对视一下,马上关切地一起去看。岳贤也急切地从旅行包里将楠木套盒拎出来,马上举到灯下去看,立刻笑了,亢奋地说:“丁点儿问题没有!谢谢文亮哥啦!”
岳母突然受到惊吓般地急呼:“哎哟,小祖宗!可没挂窗帘啊!”
岳贤马上亢奋地说:“去他们所有的大爷去吧!看见又能怎么着?现在邓小平都重新出来主持工作了!”
霍文亮赞同地笑着点头,但岳母仍变颜变色地去看丈夫,岳父则明显在思忖什么。岳贤看到眼里马上正色地说:“您不用担心,妈,我还拿我那屋去!”说着把碗重放回旅行包亢奋地拎起就走,临开门前又停住,仍正色地说:“文亮哥,我什么不说了,咱哥儿俩来日方长!”岳贤马上又转对父母越发正色起来:“爸!妈!先说下,除非管大夫本人来,除此之外,任何人来,这碗我可都不同意给啊!”不等父母表态,已推门而去……
讲述被打断。
孙凤娇笑了,想当然地说:“管家再也没来人,对吧?”
岳贤稍顿,苦笑一下说:“管大夫两口子被遣返回黑龙江老家后,再也没能回来,诊所开始被红卫兵占用,后来又被工人造反派占用,我记得很清楚,进出的造反派戴的红箍上有一行小字,写的是‘首都工人**思想捍卫团’,下面是三个大字‘井冈山’。诊所之后又改成修自行车铺,一直到‘文革’结束,到建金融街才被彻底拆除。我一直很关注那几间房的变化,开始是因为我父亲时常问我……”岳贤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岳贤在景泰蓝车间正专心致志地工作,广播喇叭里在播放革命样板戏《沙家浜》。
一中年女干部匆匆走进车间,先与组长小声嘀咕几句,引得众工人,也包括岳贤都投去好奇的目光。令岳贤惊奇的是女干部径直来到他的身边,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这小伙子!美术字写得不错,歌儿唱得也挺好,就是头发太长啦!”
岳贤不好意思地笑了:“您有事吗,何主任?”
何主任这才收住笑,稳稳地说:“你母亲刚来电话,打到革委会来了,我已经跟你们组长打了招呼,你赶快回家看看去吧,你父亲可能不是很好!”岳贤一惊,马上站起身,但立即又被何主任叫住:“等一下!听好,回来时,我希望你把长头发剃了。”
岳贤不置可否地转身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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