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贤一头是汗地赶到家时,父亲半倚半坐在床边正费力地喘息着,母亲则在一旁吃力地架着老伴儿的一只胳膊,汗水已将母亲穿的一件灰色小褂全部溻湿了。
“爸!您这是怎么啦?”岳贤一下带着哭音地问。看得出来,父亲想自己回答,但急剧喘息着没能说出话来。
母亲这才带了哭腔地说:“你可回来了!你爸爸从昨天夜里就说憋气,早上吃了些药有些见轻,就没说给你。可睡午觉时又说憋气,比昨夜里还严重……”
岳贤急切打断母亲的话:“快先让我爸躺下吧,妈!”
“躺下就喘不过气来!”母亲凄楚地说。父亲这会儿喘息着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全院儿没人伸把手儿,儿子……爸这辈子……没做过坏事啊……”
望着父亲绝望的神情,岳贤马上全明白了,他语塞地叹口气,马上转对母亲说:“妈!得赶快找车,上医院啊!”说罢刚想走,立即被母亲叫住:“大宝!大呆小哥儿俩已经到房管所和居委会借平板车去了,你就别去了,你爸爸好像跟你也有话!”
父亲果然有话要说,喉咙里先发出啊的一声,岳贤忙过去替换下母亲:“爸!您别急,您想说什么,慢慢说!”
岳父又急剧喘息几口大气,终于凑合着、断断续续说出话来:“大宝……爸这次……特别不好……万一爸走了……一定撑起……这个家……”
岳贤一下痛哭起来:“爸!您没事儿,到医院就好了!”
岳母抹一下泪水,忙示意地拍了一下儿子:“先听你爸给你说!”
岳贤赶忙止住哭泣:“爸!您别急,慢慢说,儿子听着呢!”
岳父又急剧喘了几口长气才又说岀话来:“你是……男子汉啦……要……孝敬你母亲……照顾好……你姐姐……”
岳贤赶忙不住地点头答应:“您放心,我都记住了,爸!您别多想,您肯定没事,爸!”
岳父精疲力竭地又喘息稍许,才费力至极地又说:“还有一事……大宝……爸……没告诉你……管大夫大儿子……”说着又急剧喘息着,气不够用地说不出话来了。岳母心疼地忙代替丈夫说下去:“你爸爸想告诉你,管大夫大儿子今年头五一来咱家了,管大夫两口子原来被遣返回农村老家后没多久就前后脚都故去了,他大儿子明显是为那碗才来的!你爸爸很不高兴,当时就告诉他,碗没敢留,早就叫你给扔了!是要告诉大宝这事儿吧?”
岳父马上大口喘气地说:“还有……”岳贤立即抢着说:“爸!我全知道了,咱不提这段儿了,您保存体力少说话,等病好了,咱爷儿俩再慢慢聊!”
岳父又剧烈喘息起来,稍许突然声音很大地说:“要说……”
岳贤只得顺从地说:“哎,哎,您别急,慢慢说!”但还没等父亲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呆愣头青似的已飞快地跑进来:“宝哥回来啦!怎么办吧?平常不用车时,居委会、房管所的三轮车成天就挨当院停着。这一用车倒好,两处的三轮车一辆都没了,都有事出去了……”
岳贤急切地把大呆的话打断:“没让你弟弟去他们小学校借去吗,大呆?”
大呆赶忙说:“我俩是说去呢,可赶巧了,有辆医院的救护车从这儿过……”岳贤急切地大呼:“那不更好吗!”
大呆马上说:“是好,还带担架呢!我跟我弟已经拦了,就是俩小子说要十块钱!这不敲竹杠吗……”
大呆弟弟长岱一头汗地也跑进院子,一进院子就大喊:“到底用不用救护车呀?”
岳贤马上大喊:“用!快叫他们进来,长岱,千万别让他们走啦!”
岳母也冲到门口高声说:“咱们给钱!长岱!快叫他们抬担架进来吧!”话刚说完,身子一晃,就要往地上出溜,幸亏一把扶住了桌子,等岳贤大声招呼大呆去搀扶母亲时,母亲幸运地已顺势沉重地坐到了凳子上。
用力搀扶着父亲的岳贤百感交集地头一仰,用力咬住嘴唇,合上眼睛……
终于,长岱在前面引着,两个都没穿医生衣服的年轻人担着担架走进来。两个年轻人一进屋,奇怪地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是几位病人?”
岳母忙起身推开大呆的搀扶,一指老伴儿:“病人在那儿!我给你们拿钱去!”
两个年轻人马上都去解释:“什么时候给不要紧。只是先说下!”
岳贤眼泪一下流出来,立即说:“让病人先上担架吧!放心,两位!十块钱我到车上就给二位!”
两个年轻人马上殷勤地帮着将岳父扶躺到担架上,岳父虽然明显瘦了,但两个年轻人往起抬时还是显得十分吃力,岳贤于是马上叫上大呆,一前一后帮着费劲地将担架从窄小的屋门抬到院子里。一直躲在屋里从窗帘后偷觑的卢瓦匠的媳妇儿刘拐子这才从北房出来,假惺惺地说:“哎哟,大宝!这是要送你父亲上医院吧?我今儿不太舒服,刚一直在床上眯着呢,用我帮什么忙吗?”
岳贤先喟叹一下,终于乞求地对刘拐子说:“卢婶儿!求您等会儿,等会儿陪我母亲一起出来吧!”
刘拐子马上答应着、一只腿略有些发跛地向南房走去。这时住东屋的街道积极分子赵桂花突然也推开门从屋里走出来,赵桂花倒没有解释,只是不自在地问岳贤:“用我帮什么忙吗,大宝?”
岳贤顿一下,又喟叹地说:“谢谢!您就帮着听着点儿得了,万一有我姐姐来的长途,您受累告诉她,我们已经上北大医院去了!”
赵桂花立即满口答应,之后又迟疑一下也跟在刘拐子身后向南房走去。
救护车就停在大门外,大呆和岳贤一起帮着,终于将担架抬进救护车,刘拐子和赵桂花也将有些步履蹒跚的岳母搀扶出来,岳贤忙过去搭把手,将母亲也扶上救护车,岳贤明显感到母亲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同时也感到母亲在咬着牙关硬挺着。
救护车刚刚开走,躺在担架上的岳父突然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喘不上气……”岳贤和母亲忙过去一起将岳父抽坐起来,岳母马上一屁股坐到担架上,用身子将老伴儿倚住,岳父眼光发散地转看儿子,急剧喘息,稍许才吃力地说起来:“那碗是管大夫大儿子的生母……”
岳贤马上意识到父亲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于是立即坚决制止住父亲:“爸!不说了,保存体力,等好了再说!”说罢坚决地把目光瞥向窗外,但忍不住又用余光偷觑父亲,发现父亲无奈地愣了稍许,只得合上双眼,之后又气不够用地痛苦地喘息起来,而母亲则低着头使出全力,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支撑着丈夫。岳贤立即泪流满面了……
岳贤自己终止了讲述,哽噎着突然起身而去。
孙凤娇仍呆坐着,但一下也双眼模糊了……
楼下,孙凤霞终于忙乎完饭菜,她推开厨房门,探头冲着楼上变着花样地快活地喊起来:“开饭啦!……开……饭……啦……开开……饭饭……啦啦!”
孙凤娇独自走下旋梯,快步走向姐姐。孙凤霞一脸笑容地马上说:“嗬!什么耳朵呀?瞧我这通喊……”
孙凤娇忙用嘴去嘘:“嘘!”孙凤霞仍大呼小叫地问:“怎么啦?岳贤呢?”
孙凤娇马上又把一个指头放嘴上:“嘘!咱们先吃!”之后伸手示意地指一下卧室紧闭的房门。孙凤霞这才一愣,但马上又大惊小怪地大声责问:“才又说又笑的,又怎么啦?”
“嘶!”孙凤娇突然像发怒的猫一样,牙一龇再次去制止姐姐。
岳贤没有吃午饭,他一个人来到楼区里的街心花园,在一条长椅上默默地一直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住一个楼门的邻居王奶奶到花园来遛她家那只营养过剩、胖得直喘的长毛白京巴儿串儿,岳贤才没心情说话地忙起身离去。
岳贤回到家时发现自己卧室和儿子卧室的门全关着,他犹疑一下,依然没心情说话,正想再次走出家门,但一下又想起来,自己走时那只乾隆官窑碗就在书案上放着,他一下又想到毛手毛脚的大姨子,于是慨叹一声,又向旋梯走去,一上阁楼才发现,放书案上的乾隆官窑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缸冒着热气的什锦茶。他下意识地再去看天窗下的一溜暗柜,暗柜也都已关好。
岳贤急剧思忖着把目光又转到书案上,才发现开暗柜的钥匙串就放在茶缸旁,钥匙串底下还压着张叠着的白纸,他奇怪地将白纸打开去看,只见纸上醒目地写着一行大字:“妻子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岳贤喘口长气,仰起头合上双眼,但身子很快便剧烈颤抖起来——岳贤忍不住由衷地笑了……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来,孙凤娇和姐姐兴高采烈地先钻出出租车,顶着下午的阳光急切地往马路对面的北京古玩城望去。岳贤付完款从司机旁的副驾驶座位下来,马上兴致极高地说:“说吧,是先去北京古玩城还是先去天雅古玩城?”
孙凤娇抢着说:“这不先到北京古玩城了吗?那就先去北京古玩城吧!”说完急切地拉着姐姐就要过马路。马路上正好有一股车流。岳贤赶忙拉住妻子:“小心车,亲爱的!实际去天雅古玩城更近,都不用过马路。二位转回头往前看了您呐!”
孙凤娇姐儿俩同时转过头,才发现天雅古玩城赫然就在眼前。孙凤霞马上抢着说:“那就先上天……天什么来?”
岳贤和孙凤娇同时笑出来,孙凤霞马上也笑了。于是三个人开心地笑着一起向天雅古玩城走去。
今天来遛古玩城是孙凤娇和孙凤霞一起突然提出来的,说时已经快两点了,但岳贤依然欣然同意,倒不是他多么想遛古玩城,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里面妻子的良苦用心。多好的妻子啊!岳贤忍不住由衷地在心里发出慨叹。
孙凤娇姐儿俩都是第一次遛正经的古玩城,姐儿俩立即被五花八门的店名与各种争奇斗艳的古董所吸引,每个店都要进去看一遍,尤其妻子的表情,不时欣喜得就像个孩子。岳贤不由得又在心里慨叹起来:古玩城,包括天雅,从开张到现在,自己来过多少次已经都数不清了,怎么从来就没想到带妻子也来遛遛呢?咳!真该早些带妻子来啦!如果脑瘤手术取得成功,哪怕弹了弦子,只要脑子还清楚,那他以后再来,一定也要带上妻子!凭妻子的热情与悟性,他相信很快就能被他调教出来。今后夫妻俩一起去搂薄儿捡漏儿,倒也——好耍得很!岳贤哧地笑出来,不是因为心里一下冒出来的四川话,而是仿佛看到和妻子已经搂着薄儿、捡到漏儿的一幕。
孙凤娇姐儿俩敏感地马上异口同声地问突然自己笑起来的岳贤是不是又发现什么宝贝啦。孙凤娇立即又逗趣地补充说:“关键是宝贝得在一傻瓜手里!”
“NO!”岳贤马上转对妻子,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说:“记住喽,亲爱的,在这儿,包括咱们一会儿要去的古玩城,已经没有傻子了!如果你那么想的话,结果就是假货被蠢货买走了!”
孙凤霞首先响亮地笑起来。当时三个人正从二层甬道出口处最后一家古玩店经过,岳贤看一下手表,无心再遛,正欲带头下楼,该古玩店老板一定是听到了孙凤霞姐儿俩肆无忌惮的笑声,于是从店里好奇地探出头来:“哟!岳大书法家!”店老板意外地亮开嗓门边说边迎出来。岳贤只得停住脚步,立刻也笑了:“哟!你也这儿开店啦?”马上转对妻子和孙凤霞说:“我正想说不遛了,走了,但这店可一定得进!这是刘老板!当初琉璃厂第一大户!”说着率先走进刘老板的店。
刘老板得小七十了,不光头发,连眉毛都白了,背还有点驮,马上自负地笑了:“琉璃厂算彻底没戏了,兄弟!我不能捧着金饭碗饿死吧?请坐,这是二位夫人吧?”
岳贤立即虚张声势地伸手捂一下刘老板的嘴:“看来刘老兄还真有点儿饿过劲儿了,快打住!就一位是夫人!这位是孩子大姨!”说罢放下手,马上四下打量,目光一下停留到玻璃柜里的一把贴黄带刻的芭蕉扇上,但马上又错开眼睛继续调侃:“嘿!还得说刘老板这店,真干净!干净得都没的可瞅了!”
刘老板一笑一脸褶子,马上接过话茬儿:“有学问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先把你捧得高高儿的,实际为的是吧唧摔你个脆的!”
孙凤娇姐儿俩忍不住背过身去窃笑起来。岳贤则马上理直气壮地说:“你自己说,刘老板,你这叫开店吗?”
刘老板坦然一笑:“不瞒你,才开张,东西还没全拿过来呢!”
“我说的呢,敢情好东西还没拿过来呢!啧!既然赶上开张大吉了,怎么也得买件东西以示祝贺呀!”岳贤说着马上转对孙凤娇姐儿俩:“孩子大姨,凤娇,你俩看看,我是没一件能看上眼的,你们挑吧,怎么得买刘老板件儿东西,我跟刘老板得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
刘老板马上眉开眼笑了:“可不嘛!对了,我这儿还真有女同志喜欢的!”说着转身便去开一张二屉桌的抽屉。
孙凤霞姐儿俩立即兴奋地探头去看。岳贤抓紧机会马上捅一下妻子,又立即示意地去指那把贴黄芭蕉扇。孙凤娇会意地立即点下头,之后很有心计地并不直接走过去,而是先等着去看刘老板推荐的物品。刘老板从抽屉里拿来一个锦盒,打开,原来是一些点翠的金银首饰。
孙凤娇假装如获至宝地先和姐姐一起去看,岳贤也假装凑过去观看,但掩饰不住急切地再次向妻子发岀暗示:“喔!点翠首饰,这东西只能看着玩儿,戴是戴不了了!”
孙凤娇这才会意地直起腰:“你看吧,姐,戴不了就不好玩儿了!”说着又假装四下看看才走向装着贴黄芭蕉扇的展柜。
看着妻子谨小慎微的神态,岳贤忍不住窃笑了,但才这么一措眼珠,孙凤霞已拿起一个点翠的银步摇,而且没轻没重地边看边晃动起来,站在一旁的刘老板非但不制止,脸上还充满会心的笑容。岳贤一个激灵,心说:“姓刘的,你可真够损的!这玩意儿哪儿经得住她这么晃呀!你老小子打算碰瓷儿呢吧!”岳贤想到便说:“这东西好啊,一看就是才从墓里刨出来的……”这话比说什么都管用,孙凤霞立刻就像被烫着了似的放下银步摇,并把锦盒一起还给刘老板:“妈爷子,算了吧,死人的东西,再好我也没兴趣,忒膈应!”
岳贤开心地笑了:“没关系,那也看别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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