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经过改造、不规则的小独门独院,只有西房和北房,北房作为正房明显高于西房。岳贤随小阿姨走进院子后,小阿姨接过蛋糕继续向一溜五间高大的北房走去,岳贤则礼貌地停留在不大的院落里欣赏着主人种的花花草草。
明显变富态了的冯太太热情地从正房走了岀来,冯太太说话明显也敞亮了:“岳先生来啦!”
岳贤彬彬有礼地马上迎过去:“哎,冯太太!我今儿岀来早了点儿,吵您午觉了吧?”
冯太太一笑说:“两点多了,也该起了!”
“小院儿拾掇得真好,应该再养盆金鱼了。”岳贤四下打量着说。
“光冯先生就够我养活的了!”
岳贤笑了:“冯先生在呢吧?”
“在呐!除了看拍卖预展和参加拍卖会,你轰都轰不出去他!”
岳贤又笑了:“和您终日相守,那不挺好嘛!”
冯太太满足地也笑了,才想起来似的说:“岳先生心真细,还总能记着我们老冯的生日!”
岳贤马上说:“那哪儿能忘呢!您非不说,要不连您的生日我肯定也每次必来祝贺!”
“谢谢,谢谢!”冯太太客气地冲岳贤弯弯身子,才接着说:“我真是怕过,所以也从不过生日,过一个生日就老一岁!我可不像老冯,跟个孩子似的就盼着过生日!”
岳贤笑了,之后略压低了声音问:“对了,冯太太,我也稀里糊涂的,冯先生今年到底多大年纪啦?”
冯太太一下又恢复了当年的细声细语,用嗓子眼儿说:“他属兔的,七十二啦!”
冯先生突然推开房门,用毛巾擦着刚洗过的脸透着欣喜地说:“嗬!给我庆贺生日也得十好几次了,连我多大年纪都不知道,这叫什么事儿呀!琴心,你说待会儿是不是该罚他酒?”
冯太太笑了,站在门口礼貌地边请岳贤先进屋子边说:“岳先生,别怕喝高了,喝高了就住我们这儿,我和冯先生就盼着您来呢!”
岳贤不置可否地一笑,一进屋立即急切观看墙上挂的字画,眼睛马上一亮,说:“行呀,冯先生,看来您又得到宝啦!”马上向迎面墙上挂的几幅字画走去。
“好吧!”冯先生兴致勃勃地马上跟过去。
“好!”岳贤叫好儿般地喊着,急切地上前仔细去看。字是顾颉刚的一幅行书杜甫诗,画是工笔花鸟两条屏,岳贤开始以为是田世光的,上前一看才知是一个叫黄幻吾的画的。能看出来都是冯先生从拍卖会才拍回来的,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说明还没喜欢够呢。
冯太太边沏茶边关切地搭话:“岳先生别光叫好,也给挑挑,有没有可能不真?他春拍买的那两张齐白石,几个内行看了就都摇头。”
当代书画家,岳贤只对不多的几个大名头有兴趣,所以没有继续发表看法,而是马上一惊地转看冯先生,揶揄地说:“不至于吧?冯先生,咱们打小儿可都拿齐白石当红模子啊!”
冯先生坦然地笑着说:“两张四平尺的齐白石,我才花了八千六!”
岳贤立即抢着说:“哎哟,冯先生,咱们宁肯八十六万买张齐先生的真迹,哪怕就一个草虫儿呢,也不能八千六买赝品呐!”
冯先生继续坦然地笑着说:“谁不知道蒙娜丽莎的真迹在法国卢浮宫挂着哪,可撒切尔夫人对外说她就有两幅!听到的人无一例外告诉她,‘夫人,您收藏的两幅蒙娜丽莎肯定都是假的!’你们听撒切尔夫人怎么说,撒切尔夫人说,‘这两张仿得都太好了!所以我都喜欢!’我春拍拍来的那两幅齐白石,可以说是打有拍卖公司以来仿齐白石仿得最好的两幅……”
岳贤把话抢过去说:“得嘞,别说了,您喜欢就好!就值!”
冯先生马上转对妻子,较起真儿地说:“再说,我没当真迹呀,而且我也没打算当真迹打人呀!再有,你怎么不说我同样从拍卖会拍来的那张陆俨少呢?连拍卖公司都没看好,可我拍回来了。最后怎么样,连故宫的金运昌都挑大拇哥吧!你怎么不跟人说这个呢?”
岳贤一下笑出来:“对,冯太太,赶快也说说冯先生过五关、斩六将的,要不我们寿星佬儿可不高兴啦!”
冯太太马上发自内心地也笑了:“我是准备也跟岳先生说呢!我们老冯去年春拍,两万多块钱拍回来的一张陆俨少的山水斗方,有好几位行家都给过六十万啦!”
冯先生孩子般地抢过话:“怎么又不说啦?光这一件吗?”
岳贤笑了:“豁!冯先生手真壮!还不止一件哪!”
冯太太这次发自内心地笑岀了声:“还有一**风眠的仕女,专家们也都一致叫好,可这林风眠你不是从古玩城买的吗?不是从拍卖公司拍来的呀!”
冯先生这才又孩子般地笑出来:“有什么区别吗?还不都是捡漏儿捡回来的吗?你自己说,我收藏的字画儿荣宝和中贸圣佳给估了价值几何?”
岳贤立即感兴趣地说:“快给说说,冯太太!”
小阿姨在冯先生夫妇卧室里开始用吸尘器吸地,冯太太过去拉上通往卧室的隔门,而后从心里笑着说:“让他们一说得够两个多亿了!可他一件也舍不得拿出去参拍,有什么用呢!”
冯先生一惊一乍地又抢过话:“啊?有什么用?我每天别说看,想着它们我就高兴!家里放着两个多亿能让我这么高兴吗?让我害怕吧!”
冯太太马上转对岳贤说:“岳先生不是外人。这是跟您说,岳先生,我们锣鼓巷那所宅子卖了五百多万,置这所小院儿带装修就算花了两百六十万,您知道吗,到去年,才八年的工夫,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幸亏我们女儿、女婿真能干,在中关村有自己的公司,一听我们没钱花了,马上给我们拿过来一百万,可还不到半年呢,又让他花的没几万啦……”
冯先生马上将太太的话打断:“你别光说我花了多少,你得说有没有不该花的。”
岳贤立即打趣地也转对冯太太:“还得说买回的东西和花出去的钱相比,翻了多少个跟头!”
冯先生底气更足地抢过话:“言之有理,这几年我是花了三百多万,但保守地说至少翻了三十倍!”
冯太太掩饰着笑意说:“可这之前,你才花了四万多买的那批画儿,专家们估价可就小一个亿啦!”
岳贤噗地笑了出来:“咳!太太敢情不是嗔着您花钱,而是嗔着赚少了!”
冯太太不加掩饰地朗朗而笑了。冯先生也一笑,转对岳贤:“听明白了吗,岳先生?他总想让我像当初收我表姐那些画儿那样买画儿!”
岳贤马上感叹起来:“哎哟,从此再没那种时候了!古往今来,恐怕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天赐良机!所幸,我们就算抓住了。可以这么讲吧,冯先生?”
冯先生认同地点点头:“当然!之所以没有全部留下,是因为我们当时只有那么大的财力,我那四万还是落实查抄政策刚好退回来的,结果还没捂热乎又全花了。”
岳贤突然慨叹一声:“其实我当时要再努努劲儿还能多收几张,可我父亲收藏字画的阴影在我母亲心里还没消除,老太太死活不让多买,那我就没辙了。咳!我最后悔的是那幅‘红竹子’!还记得吗,冯先生?”
“怎么不记得,是明代孙克弘的。当时我可建议你留下啊,你非说名头儿不够,还说把竹子画成红的太标新立异了。”
岳贤又慨叹一声:“别说了,快别说了,当时咱不孤陋寡闻嘛!现在明白了,敢情朱竹始于苏东坡!一日东坡先生在试院乘兴以朱笔画竹,有人问,‘世上哪有红色之竹?’东坡先生答,‘人间又岂有黑色之竹?’孙克弘的那张朱竹图现在想起来画得真是太美、太喜兴啦!”
“我虽然不如你们那么爱字画儿,可我就爱听你们说。”冯太太说着亢奋地坐到挨主沙发而放的单人沙发上。
岳贤笑了:“那就好呀,冯太太,我太太现在也终于开始有兴趣听我说了,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价值和收藏的过程,而我和冯先生这些真正喜欢收藏的人,则更愿意津津乐道藏品本身。”
冯太太讥讽地马上说:“要是收藏的东西没有价值,你们肯定也不会对藏品本身津津乐道了吧?”
岳贤一下笑了出来:“冯先生,太太这话可太精辟啦!”
冯先生没笑,瞥一眼太太才说:“女人从骨子里就比我们男人理性,重视价值,所以收藏家才更多是男人。”
岳贤爆笑岀来:“敢情先生说得更精辟!”
冯太太也乐了,马上转对丈夫说:“别忘了,如果我坚决不同意,你什么也买不了!”
“那倒也是!”冯先生这才会心地笑了。笑罢又向往地说:“岳先生,那张边文进的梅花鸳鸯也好呀!红梅盛开,老干上一对刚出水的鸳鸯互相在捋羽,把人能看醉了!咳,可惜囊中实在羞涩了,现在想起来宁肯把脖子扎起来也要留下才对呀!”
岳贤突然抽自己一个嘴巴:“还有恽寿平那张牡丹!我都敛出来了,后来一算账刚好差了一百八十块钱,您三位表姐都说没关系,以后再付也行,把画儿先拿走。当时脸皮儿一薄,没拿,等回家这叫一个闹心啊!还记得吧,冯先生?第二天我一早儿就给您打传呼,告诉您我现在就去银行,让您受累到表姐那儿把那张恽寿平先替我拿过来,可您没去。结果我以为您去了,所以取完钱又办了点儿别的事,等咱们再去,三位表姐请的那位侯律师,带着他约来的人已经把所有的画儿包括那些田黄印章全部瓜分完了!”
冯先生自责地点点头:“确实赖我,想等你来了一起过去,一犯懒,害得你与恽寿平失之交臂!”
冯太太有意岔开话题,马上说:“岳先生,听冯先生念叨,您从他三个表姐那儿也买了几幅非常好的画儿,对吧?”
岳贤掩饰不住地笑了:“可惜,明清老画儿买少了,只买了三幅!”
冯先生立即说:“你那三幅买得可真俏呀!一幅王翚的设色山水,一幅胡慥的美人儿菊石图,尤其那幅整纸的邹一桂的腊梅!把画儿打开的同时仿佛也闻到腊梅的清香……”
岳贤乐得合不拢嘴,把话接过去:“更难得可贵的是有咸丰状元翁同龢、伪满州国总理郑孝胥的收藏印!”
冯先生夸张地啧啧啧地赞叹不止。岳贤则都乐出了口水,忙用手一抹,又眉飞色舞地说:“侯律师和三个表姐当时特别看中明清的画儿,所以给近现代几位大家的画儿定的价位说实在的,低的有点儿出乎想象!咱们真应该全留下了!对吧,冯先生?”
冯先生讥讽地一笑:“我现在怀疑那个侯律师有自己的小算盘,因为我三个表姐全不懂,他说什么是什么。他要想到有可能别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想他肯定不会定那么低的价位,而且肯定会快刀斩乱麻!你想,咱们买完第二天一早儿,他就带人把所有东西全收了。哎,我记得傅抱石抗战时期在四川画的那四幅画儿你不全要了吗?”
岳贤亢奋得眼睛直闪亮:“每张都不过千,我当然得全要了啊!您留的那两张黄宾虹也好啊!咱们实际只比侯律师早下手了一天,缘分!没办法,完全是缘分!冯太太,收藏有时候还不光靠眼力,眼力再好,好东西与你无缘也全瞎掰了!我和冯先生有一共同之处,就是好东西拦都拦不住,非往我们手里头送!对吧,冯先生?”岳贤打心里笑了出来。
冯先生更是自负得像个孩子般地摇晃着两只胳膊唱了起来:“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
岳贤越发笑弯了腰。
冯太太也笑了,但马上收住笑,又说:“对了,岳先生,好几家拍卖公司的老总都追咱家里来啦,可冯先生一件也不给人家。您有意吗?傅抱石的行市现在多好呀!我听冯先生说,您那四张傅抱石现如今至少得拍四五千万啦……”
冯太太说时,冯先生不再唱了,格外审视地去看岳贤。岳贤不等听完便将冯太太的话打断:“谢谢,冯太太,我真还没喜欢够呢!所以还没有出手的想法。”
冯先生赞许地连拍几下巴掌:“对头,这才是真正的玩儿家!就算你把钱码得跟这双人沙发这么一大堆,回答也只有两个字‘玩儿去!’行啦,你别跟我们搅和啦,去告诉阿眉,让她先去打扫西屋去,让我和岳先生安安静静地欣赏字画儿。”
岳贤马上眼睛一亮地叫好:“好啊!就先从您新收的那两张仿齐白石看起吧,看看达到张大千当年仿石涛的水平没有。”
冯先生矜持地一笑:“此君当初落章前若来找我,我把他再领你那儿去,你把你父亲留的那盒儿清代的八宝印泥拿出来让他一用,现在就没人说是仿的了……”
岳贤马上恍然:“您不用拿了,明白了,画儿、字儿都有一定功力,就是一看印,又是日本船——满丸(完)!”
冯先生一笑:“那不看啦?”
“不看了!还是看真东西吧,正好儿,刚说到咱们当初买的那批画儿了,就从那批画儿看起吧,首先看我最眼馋的那幅兰英的设色山水吧!”
“没问题!”冯先生转身要走,又停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岳先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父亲‘文革’捐画时,你偷偷留了本齐白石的草虫册页,是吧?还留着呢吗?”
岳贤自负地笑了:“当然!已决定在岳家永远流传下去了。共十二页,一共画了各种草虫儿三十九只。只可惜当初让我藏厨房顶棚上,让耗子啃了……”见冯先生一惊,赶忙笑着解释:“得感谢我们家老宅子的耗子,光把册页首尾的金丝楠板给啃了,十八页册页毫发无损!”
冯先生这才松了口长气:“噢,去年秋拍也出了本齐白石的草虫儿册页,我还以为是你送拍的呢?”
岳贤越发自负地说:“预展时我特意也去看了,实事求是,与我们家那本册页不分伯仲。最后拍的据说还不错!”说完掩饰不住地笑起来。
冯先生思忖着点点头:“那本册页拍了好像八千多万!那么好的齐白石,归人家了,自己攥着张八千多万的存折干吗使!岳先生,你那本儿册页可得好好留着啊!”说着向客厅另一侧的房间走去。
岳贤从心里笑着,提高声音说:“没错儿,花不了的钱等于不是自己的!对了,我今儿来还有一事,想请冯先生、冯太太共同为我出一纸证明!”
“没问题!”冯先生爽快地答应着继续走进隔壁房间,稍许兴冲冲抱着一摞画轴返回,边把画轴放到沙发上边好奇地问:“你刚说让我们帮你出一纸什么证明?”
“先欣赏画儿,待会儿再说无妨!”岳贤眉飞色舞地先配合着冯先生拉开一幅画轴,正是兰英的那幅设色山水。画才打开一半儿,岳贤已发自内心地叫起好来:“哇噻!确实比人民币好看,卖它真是千古罪人!”
“还得说看着它们心里才总是乐的!”冯先生说罢如醉如痴地晃着脑袋又唱了起来:“水牛儿,水牛儿……”
岳贤马上跟着也唱起来:“先出犄角后出头啊喂……”
两个老男人完全沉浸在孩子般的愉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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