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贤先是一惊,马上痛苦地合上双眼,似乎等着听洪达远落地后发出的咕咚声和痛苦的叫声……然而,夜晚仍然阒寂无声。岳贤充满了惊恐和不解地又睁开双眼,心脏跳得已堵到嗓子眼儿,正不知所措时,关着的院门突然嘎吱的一响,岳贤被吓了一个激灵,瞪起双眼。院门随之被打开,洪达远双腿打晃、踉跄地走出来。
岳贤一惊,忙上前扶住洪达远,急切地问:“还行吗,弟弟?”
“哎哟,宝哥,您劲儿也使得太大啦!要不是兄弟身轻如燕一把抱住了墙头儿,您就直接把兄弟扔当院摔个半残啦!”洪达远嗔怪地说罢,突然牙一龇笑了出来。
岳贤忍不住也开心地笑出来,马上又制止地把手指放到嘴上去示意:“嘘!嘘!看见窗台那俩套盆了吗?”
洪达远马上忍住笑,正色地点点头:“看见啦,要不是您非发善心还送他们一盆龟背竹,兄弟就直接把它们拿出来了。快着吧!”说着冲岳贤一伸手。岳贤忙拿过“马桶”包,想取出放里面的那盆龟背竹,洪达远不等岳贤取出那盆儿龟背竹,已急切地伸手将“马桶”包拎了过去,马上转身又走进院子。岳贤奓着胆子也跟到院门口,急切地往院子里窥视,但天太黑了,洪达远的身影马上便被黑暗完全吞噬。岳贤只得凭感觉去猜测,当他估摸洪达远差不多应该把两个套盆儿放进“马桶”包里了时,忍不住开心地快笑出来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很大的斥问声:“谁呀!”
岳贤一激灵,不笑了,紧接着便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之后还是那个男人愤怒的大叫声:“抓贼呀!进来贼啦!”
岳贤惊恐地转身已做好逃跑的准备,洪达远终于双手抱着“马桶”包从院门嗖地窜出来,茂盛的枝叶从包里露出来。洪达远没有一丝惊恐,反而亢奋地笑着说:“齐活了!别往大街跑,宝哥,快往胡同里面跑!”
岳贤不敢怠慢地扭头便朝胡同深处跑去,很快两个壮小伙儿身穿裤衩、背心,一个拎着把铁锹,一个举着根大棍子追出院子,两人判断稍许,也朝着岳贤和洪达远跑走的方向追去。
夜色中,一路狂奔的岳贤渐渐放慢脚步,他回望一下,洪达远仍双手抱着“马桶”包吃力地从后面追赶上来:“岳哥跑得真够快的!”洪达远喘着粗气说。
岳贤噗地喷笑出来。洪达远疲惫地把“马桶”包往地上一放,一丛茂盛的植物清楚地从包里显露出来。洪达远又回头看一下,马上也笑了:“行了,甭再跑了,已经不再追了!哎哟,真快累死我了!”
“找累!你非拿老头儿盆花儿干吗?再说,这也仍不是君子兰,傻小子!”岳贤讥讽地说,之后又乐起来。
洪达远也乐了,但马上苦起面孔说:“我知道这叫倒挂金钟,我倒想不拿了,可忒不好往外倒了!我就是死气白赖往外倒第二盆儿时,把老东西惊醒了!哎哟,宝哥,待会儿该您拿了,您瞧,累得我俩手都成鸡爪子了!”说完伸出累得都伸不直的双手给岳贤看。
岳贤又笑出来,但马上收住笑,爱惜地说:“哎哟,好兄弟,这叫怎么话说的!好吧,接下来由我拿,不过,咱们还是先把里面的花儿弄出来吧,要不带着土,既沉也招事,万一碰上小脚侦缉队,非怀疑咱们是偷花儿的!”
“言之有理,小脚侦缉队这会儿也该上岗了!”洪达远赞同地说着,正要过去帮忙,身后突然又清晰地响起有人追来的脚步声。
“不好,达远,还追着呢,快跑!”岳贤激灵地将“马桶”包往自己肩上一背,两个人又往前跑去,但没跑多远,两人同时激灵地又站住了。只见五个黑影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已挡住岳贤和洪达远两人的去路。
五个黑影立刻逼上前来,月色中,首先清楚地显示出五个黑影中有两人手中拿着菜刀,两人手中拿着三棱刮刀,其中个儿最高的一个小子手里竟攥着把木工用的锋利的斧子。
岳贤和洪达远前后受敌、无路可逃,愣住了。为首的顽主凶狠地发话了:“识相的把货放下!把身上的家伙和‘页子’(钱)也乖乖掏出来放地上!否则放你们丫俩的血!”话音未落,洪达远动作极快地已转身跑进一处院门洞开的大杂院。
岳贤反应稍慢了一点儿,再想随洪达远往大院儿里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恐惧地后退一步,为首的顽主带着两个同伙儿迅速用凶器逼住岳贤,另外两个则转身去追洪达远。
为首的顽主越发凶狠地挥一下手中的菜刀,命令地说:“我数三下,再不把货放地上就剁残了你!……”
岳贤仍死死抱着“马桶”包,苦起面孔说:“慢!误会了,哥儿几个!我们不是顽主,都是老实孩子……”话未说完,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老夫妇的两个邻居手持铁锹和大棍子呼哧带喘地又追了上来,双方只僵持了几秒钟,持铁锹的汉子便先松(sóng)了:“几位朋、朋友,别误会!我们追来,就是想问问,哥儿几个进我们院儿,有、有事儿吗?”
三个顽主同时猛然怒吼:“不想找死就滚回去!”话音刚落,在他们身后洪达远挥舞着一根大棒子把追他的两个顽主又反追了过来。
老夫妇的两个邻居见状趁机转身慌忙跑走。五个顽主被洪达远抡着大棒子逼得聚到一起。岳贤想跑,但又晚了一步,被那个高个子一把揪住,为首的顽主迅速将菜刀放到岳贤脖子上,但明显求和地转对洪达远说:“行,小丫挺的还挺鲁!报个号儿,和了吧?不然,我们可就先对不住你哥们儿啦!”
岳贤抢着说:“哥儿几个,有话都好说!不瞒几位,达志是我们大哥,这位可是达志的亲弟弟!”
为首的顽主哧地笑出来,并立即把放在岳贤脖子上的菜刀拿走:“哟!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我们昨天还见着达志了呢!”
岳贤刚松下口气,高个子把锋利的木工斧子又放到岳贤脖子上,同时怀疑地说:“别忙,哥儿几个,让我再问问他,我可不光认识达志,我还去过达志家呢!我怎么没见过你呢,小东西?”
洪达远马上很横地说:“我还没见过你呢!”
为首的顽主马上一笑,又抢着问:“小东西,你们家住宫门口几号来着?”
洪达远更为讥讽地说:“别这儿拍唬猫了,我们家根本不住宫门口!”
为首的顽主哧地又笑了,说:“行,几年没见,小丫挺的也成条汉子啦!还认得我吗?我是阜外小秋儿!”
洪达远不卑不亢地说:“来我家的人多了,记不过来!你不阜外小秋儿吗?我会跟我哥说。你要真是我哥的朋友,就快让我们走!”
高个子马上把木工斧也从岳贤脖子上拿走,笑着转对为首的顽主说:“秋儿,看来是达志的亲兄弟,让他们走,咱们也麻利儿干正事儿去吧!”
小秋儿也笑了,说:“小东西,想着问你哥好!告诉他,小秋儿也从陕西回来啦!”说罢一挥手,五个顽主迅速离去。
岳贤这才如释重负地转看洪达远,洪达远马上把手中的大棒子一扔,牙一龇,露出一口白牙,自负地与岳贤相视而笑了……
讲述被打断。
孙凤霞也如释重负地出口大气:“哎哟,还真惊险!看!我手心儿全出汗了。”说罢将手伸开给妹妹看。孙凤娇只瞥了一眼,姐姐手心果真汗津津的,马上面带讥讽地一笑,说:“接着交待吧,跟这叫洪达远的小东西还干过什么坏事儿?能猜出来,这小东西后来跟他哥哥一样,肯定也为害一方!”
孙凤霞立即眼睛一亮,坐直身子。
“我这太太确实聪颖!”岳贤说罢讥讽地笑了。
孙凤娇亢奋地马上说:“谢谢!那就接着讲吧!今儿晚上讲些跟你的收藏不沾边儿的也没关系,只要好听、好玩儿就行。对吧,姐?”
“业!”孙凤霞笑着用力点头。
孙凤娇伶牙俐齿地又说:“既然连我姐都‘业’了,您老人家就麻利儿的吧!赶快,亲爱的!”
岳贤明显回忆地想了稍许,故意像想起什么似的先一笑,随后用力嗽一下嗓子。
孙凤娇马上亢奋地抓住姐姐的手。
岳贤又顿了一下,才用感伤的语调说:“是七几年,我忘了,总之,‘文革’还没结束,当时又搞了一个运动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运动的目的就是动员一批农村有亲属的市民,举家迁往农村,落户当农民去!凡是去的,国家好像还给一定的安家费,而且,家里有应届毕业生,原本必须上山下乡到什么山西、陕西、云南、东北的,也可以不再跟着被大拨儿轰,可以随家庭回老家去。这么着,达远也跟着她妈、她姥姥回了河北老家。对了,忘说了,达远他爸爸的工厂‘文革’前就迁到广西大山沟子里去了。达远走前,我听我妈讲他还来过我家两次,可惜当时单位正派我在大连贝雕厂学习,我们厂准备把牙雕和贝雕结合到一起生产一种出口换汇的新产品。等我从大连学习回来,我怎么都不愿相信,还跑到达远家,直至亲眼见到他们家已住了别人,才相信了。当时真的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感觉。我和达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岳贤长叹一声,突然站起身:“好了,快十点了,该休息了。请把套盆儿收好,我先洗去啦!”说完窃笑着转身就走。
满心期待岳贤接着讲些更精彩的故事的姐妹俩,一下都愣住了。孙凤霞下意识地去看妹妹,但这次孙凤娇明显思忖着没有起身去追丈夫……
孙凤娇洗漱完回到卧室时,岳贤躺在床上,已打起呼噜,直到孙凤娇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才喷笑着睁开眼睛。孙凤娇这才笑着松开手,命令他说:“没我姐了,行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以但说无妨啦!”
岳贤忍不住一下又笑了出来,但生怕引起误会,马上收住笑,正色地说:“真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拿回套盆儿没几天,我就被分到崇文区工艺美术厂老实地上班去了。那阵儿工厂都实行三班倒,我跟达远的接触就一天少似一天,而且每次见面儿,我也总是告知达远一定别学他哥,一定要学好,莫学坏!连我自己都感觉我有点儿道貌岸然、忒虚伪了,真的!所以,你说我可能跟达远做什么坏事呢?另外,如果不是我对我家那对套盆儿感情太深,我也不可能冒险和达远去那么干!你知道吗,我当时决定那么干,是冒着巨大风险的!事后一想起来,我都一身冷汗一身冷汗的!知道吗,那会儿正是极‘左’的**期,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我和达远干的那事儿,说起来只能归为一般的偷窃行为,但要上纲上线就够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了……”
孙凤娇抢着说:“要我说连偷窃都不该算!这是去取回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岳贤赶忙说:“哟哟,你也就是现在敢这么说!当时如果被抓住,我宁可承认是偷窃!而且我当时也留了个心眼儿,跟达远也只说是我无意中从那儿过,一见就喜欢上了,我可不敢说那俩套盆儿是从我们家抄走的!那么着,我可就非成反攻倒算的现行反革命不可了!”岳贤长叹一声后又说:“知道吗,当时哪怕比这再轻的错误,只要出了,都有可能把我的前程彻底断送掉!那样,最受打击的便是我父母!为了留下我,我父母等于是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我姐姐为了让弟弟留北京,自己也抢着报名去外地!但我却为了俩花盆儿不管不顾……咳!事后一想,真的太不应该了……”眼圈一红,忙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孙凤娇注意到了,马上善解人意地说:“喔,好了,亲爱的,不提这段儿了,翻篇儿啦!”之后苦笑一下又说:“那事儿,也算了吧!”
岳贤有所感觉地探询地转看妻子。孙凤娇不无感慨地接着说:“我以后不会再和你谈卖东西的事了,我现在明白了,收藏是你人生最快乐的部分,你对你的每一件藏品都充满了感情,让你卖东西,如同剥夺你的快乐!尽管有些藏品带给你的并非快乐,或许是刻骨铭心的痛苦,但时过境迁,当你再回味时,当初的痛苦也已经转换成了经验与经历,于是那些曾经带给你痛苦的藏品又具有了纪念品的性质。总而言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你都不会卖你的任何一件藏品!这些日子,尽管你让我仔细记下了你每一件藏品的价值,但你的目的也并不是去卖它们,而是要让我知道,您老人家凭着智慧、知识与锲而不舍的精神为这个家、为你年幼的儿子、为你白痴的妻子积累了多么巨大的一笔精神财富!”
全神贯注且表情丰富地一直在听的岳贤突然笑了出来:“就冲你刚刚讲的这席话,也足以证明你是天底下最聪颖的妻子!”
“就冲我刚刚讲的这席话吗?”
岳贤赞赏地用力点头:“业!”
孙凤娇马上将脸一绷说:“但我觉得讲出那样的话,恰恰证明了我是白痴!”
岳贤哧地又笑了出来:“别,别,亲爱的,也太深奥啦!”
孙凤娇仍严肃至极地说:“那好,那就说得浅显易懂些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讨论卖你的任何收藏了,我现在彻底明白了,说也白说!但也请你不要跟我再谈卖那两套两居室了好吗?不管家不知柴米贵!还得小半年你才开始有退休金,你也说了,你的退休金也就三千岀点儿头,我们两人的退休所得加一块儿每月只有五千多块钱,除了过日子,还得供岳跃读书。知道吗,每年光岳跃参加补习班的费用就一万多块!那每年五万六的房租对我们有多重要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至于岳跃以后的上学问题,一,我们娘儿俩会加倍努力!二,我们也要量力而行!干吗死乞白赖地非上重点中学呢?我相信,到岳跃上大学时,大学应该已经只要想念就都可以去念了!而且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干吗非把他送国外上大学去?到时万一再留在国外,我们儿子不白养啦!我们不是有病吗!”
“你终于想明白啦,亲爱的,我媳妇儿和我儿子终于解放啦!”岳贤亢奋地一下搂住妻子,并用力去亲妻子,但被妻子奋力用胳膊撑开。
岳贤诧异地去看妻子。孙凤娇一点儿没有感觉岀解脱,仍沮丧地说:“对不起,人家心里那劲儿还且过不来呢!一想到没让儿子上好学校去念书,又觉得很对不住儿子。总之,人家心里仍然很矛盾。咳!关灯睡觉吧!”说着已伸手将台灯关上,之后身子一颠,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丈夫。
岳贤又瞪眼儿了,马上不死心地又伸手去搂妻子,但妻子奋力揪住被子,岳贤无奈只得罢手。
黑暗中,孙凤娇始终侧躺着,不甘心地睁着眼在思索。而岳贤也毫无睡意地开始急剧思忖,且脸色也越趋严峻起来……
岳贤几乎一宿未眠,天快亮时才算入睡,再睁眼已经快七点半了。他忙起身走出卧室,马上发现各个房间都没有人。又发现餐厅桌上放着早点,而且盛牛奶的杯子下还压着张留言条。
岳贤立即过去拿过留言条,马上认岀是妻子的笔迹,留言条是这么写的:岳贤,昨晚忘告诉你了,大姐单位通知退休人员今天上午到单位填表,关于房屋补贴的事。大姐让我陪她去,之后我们还要去逛一下商场,中午饭就在外面吃了,别操心,我们记着今天是周末呢。完后,我们接岳跃一同回家。只是委屈你中午饭就吃速冻饺子吧。
岳贤立即放下留言条,马上抓过电话,飞快地去按号码,稍许电话通了,岳贤急切地说起来:“老魏!我,岳贤。还没醒呢吧?看来今天肯定也没其他安排吧?”
稍许才传来魏建国懒懒的声音:“实话告诉你正蹲坑儿呢。你总起那么早吗?”他打个哈欠才接着说:“……确实还没想好今天干点儿什么呢,你要没什么吩咐,我蹲完坑儿准备再睡会儿去。”
岳贤赶忙正色地说:“别再睡了,哥哥,想把上次哥儿俩聊的身后那点儿事儿,今儿就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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