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片刻,刘蛟遣人寻来,那人几个进府时尚不敢信,若非亲眼见卫央端坐军堂挑灯看军策,直当是眼花了见着了幻觉。
这一些,除了一个带路的少年是方才随刘蛟去的,其余都是听闻刘蛟言是王师到来,雀跃又不敢相信才要来亲眼见的寨民。
是时,森森军堂里,扑朔烛火下,面上血迹斑斑虎崽子般抱刀立在一边的刘旄挑目往下瞧来,这些个没胆的人,来意为何他焉能不知?
心中鄙夷,又不好说出来,便只好化作轻轻一瞥,刘旄昂然立着没有说话,动也没有动一下。
以这些来人的角度看去,那掌生死权杀伐的军堂上头,灯火扑朔里,有虎背熊腰的亲军抱刀而立,上将高坐,将外头敌军千万也不放在心上,那沛然甚么也不能抵挡的蔑视与这军堂里大唐锐士的雄心凝起的鬼神易辟的肃冷杀气融在了一起,彷佛这军堂之上的不是那手持军策细看的上将一人,这里是他马背上,正在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的沙场里。而空无一人的军堂下,竟也似排列着刀锋一样满堂杀气四溢的押帐刀斧手千万人。
这时代是不讲究动辄屈膝的,然在这天将明时,军堂下头,来人情不自禁地为冷风一激,教那无端弥漫着杀气般的堂中气氛一染,守不住心神一齐纷纷拜了下去,却无一人敢乱这军堂内外的寂静。
杀人盈野的上将,不必假作姿态,不必咬牙切齿,只那么高高坐着,闲适地坐着,威势便已如此。
这时不是笑脸迎人的时候,卫央手不释卷,目也不移分毫,曼声地问:“有几家愿协王师守寨,几家一心要从贼到死啊?”
下头来的,自都是但凡有个定心丸,便必会以举家之里来助王师的。
但这话谁敢说出来?
不闻有声响,刘旄暴喝一声:“谁敢不奉将令?”
怀中那刀,匹练似出了鞘。
骇地下头纵有闻讯下山来的刘氏长老也一时想不起上下尊卑,膝盖处的软,传到了腰骨上,匍匐的姿态又低了三分,以头沾地,这十数人一起口称:“愿奉将令,某氏一族,皆愿为王师助力,戮力杀贼!”
刘旄方收刀,卫央教他将刀挑着由贵将印服章遍传众人,放下手中军策略微显出些笑容来,自军案后双手平托虚扶:“诸位请起,且都看了,由贵已死,东西二寨皆为我所取,然毕竟人手有多寡之差,若贼虏倾力来犯,须仰仗各位方得其法,这既是卫国,也是保家。”
有机灵的长老忙捧场:“是,是,将军所言不错。教由贵这贼反了,咱们寨民尚求苟活而不得,何况蛾贼胡虏乎?将军安心,将令之下,各族各户绝无藏私的心,有三分能,也会出五分力。”
卫央这才笑出了些声来,和缓声称:“此番由贵叛国,本寨百姓多有损伤,待战后,我定上书朝廷,请免本寨一众所有人等赋税五年以上。另,自由贵叛国之日起,寨中有人员损伤的,战后大都督府将酌情予以表彰,凡前后出力甚重者,由大都督府出面奏请朝廷降天恩,或赐爵禄,或列入国书撰册,男子赐官爵,女子立牌匾,当时传扬天下。”
这一席许愿,果然唐人真是建功立业的雄心冠绝古今的,纵然是人群里寥寥的几个皓首长老,也又惊又喜再番拜倒。
一寨万户人免五年的赋税,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五年的光阴,但凡舍得出力气,足够此时的一个小户之家养成富裕人家。而大都督府乃至朝廷下诏夸赞,甚至还会赐官爵,一旦着落下来,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了不起的大事。
想沙坡头这数十年里,无论军伍还是读书人里,得功名的有几人?
朝廷的封诰,那是不要多想了,何等的珍贵?而大都督府的封诰,在唐人心里便是朝廷的封诰了,谁不知如今的京西大都督府大都督便是平阳公主殿下?
就算封诰到头来是落在旁人家的,可那还是沙坡头的人不是?一家荣耀,万户沾光,只消能得大都督府的表彰下来,咱们不过出些力气,担当些凶险而已,有甚么打紧?
有智慧的长老是明白卫央的用意的,以区区一寨要成就无论联军还是辽军都无法逾越的坚城之工事,若无举寨万户人家齐心协力那是不要想。以这天大的诱惑,利诱寨里有心为国家出力的团结一致将不愿犯险的少部分人家也拉上守城的队伍,岂不少了卫央的许多精力承担?
虽这是卫央的统一战线之方法,也算是在利用人,然这样的利用,谁不想?
至于怕卫央会事后反悔,唐人是不会那样想的。
就算这世道里有那样无耻的人,也绝不会出在公主殿下麾下。
大唐万民,可以不信官府,可以不信朝廷,但不会没有人不信平阳。
她承诺过的,从不曾食言。
如今只一个问题,这许诺甚重的将军,他能代表公主殿下么?
刘旄甚知人们的忧虑,大声道:“你们不知将军是谁,我告诉你们,前时南边有匹马冲阵,斩拓跋斛高继宗者,便是我家将军了。”
他倒好,先占了“我要进轻兵营”的名义再说。
听说是卫央,下头再无一人有异议了。
在唐人想来,若非公主府,哪里会出那样的猛将?
何况传言里说那时的卫央不过小小一个百将,如今能坐军堂,敢坐军堂,那必是升作大将了,若非公主,谁敢在这里升他的官儿?
一时群情昂扬,卫央安排就近的人家组织青壮在外头等龙旗高起时杀将进府来,竟无一人不从,距离此处甚远的,已扭头拔腿便跑。
想必是为了诛杀由贵这狗贼的逆党,使族中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机会就在此时已开始,还不快抢,更待何时?
刘旄可想不到卫央这片刻里一番利诱的深意,他只欢喜的很,旁人尚未及准备,他便随在将军身边做了许多大事,这功勋们,抱歉,某先取头一份了。
遥想受公主册封衣锦还寨光大刘氏一门的荣耀,刘旄心神澎湃,他舔着干裂的嘴唇,目光盯住了大开的府门,贼必自彼处入,该先挑甚么人物砍他鸟头来呢?
天色大亮,后处徘徊的由贵心腹精锐们终于回来了。
小小的镇守府,本立足不下这千百个甲士,谁教由贵怕死,宁可府上水泄不通,他也教天明之后众军归府。
洞开的门内,一跨步进来便瞧见军堂前叠放整齐的数十具尸体。
再往迎门而设的军堂上望去,有人高坐,白天亮色里还亮着烛火,他还在瞧军策。
四下一瞧,不见熟悉的由贵家将仆役,只看到堂上军案之左咧着嘴舔着唇如待猎物般往这里憨笑着看来的少年。
那厮是刘旄!
本不狭窄的府门,前头进来的军官教府内的境况怔了那刹那,后头未得将领蜂拥而入的军卒,登时前头的撞上军官的背,后头的撞上前头的肩,一时微微乱起,有本寨的军卒踮着脚往前一瞧,当时叫道。
再细看那军案后的,又有人惊声大叫:“啊,是你。”
那是昨日外出捉拿刘氏子弟们,亲眼瞧见卫央在屋顶上连珠箭法的甲士。
“真吵。”卫央摇摇头,将军策放在军案上,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往发声处一瞧,笑吟吟挥挥手,“原来是你们哪,竟识得我?”
见他伸展双臂,忌惮那神射无双的甲士惊恐往后退,劈手先要撑起盾牌。
“昨日忘记通令姓名了,我叫卫央,难为你还记着,你好啊。”卫央靠着椅背,笑容愈发可亲。
听是卫央,甲士们又一怔,不知谁先想起传说里的事情,前头的军官有拔出刀剑要抢上堂来火并的,脚步顿时一滞,回头伸手先夺左右手里的盾牌,尖声厉喝:“快结阵,杀了他!”
卫央一皱眉,闲适地自案上取弓箭在手,不悦道:“未见惊扰雅客如你等鼠辈者,着实该杀!”
弓箭在手,教传闻与昨日亲见骇地心胆俱裂的甲士们,哪个敢由上司将盾牌夺去?教夺去的,纷纷劈手又来要抢回,涌入府门的百余甲士,愈发乱了起来。
更有后头尚未进门的,耳听前头一惊一乍,不知到底发作了甚么事情,拥挤着又往前推进要来瞧,精锐的一支军,自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便在此时,卫央方扯弓搭箭,未有盾牌的军官,教他一箭一个点名似应声而死。
军官们恼恨至极,这人奸诈无比,他只捡没有盾牌的点名射杀,有盾牌的哪怕只护住头脸露出大半个身子也置若罔闻视如不见,怎能不教为他威名所慑的甲士们越发争抢起盾牌来?
你争我抢,这片刻竟无一人想起冲进去,冲上军堂便教他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死死握着盾牌不教抢去的军官有素质,一面掩着面目作聊胜于无的防护,一面叫道:“不要怕,不要怕,咱们冲过去,那只两个人……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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