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对岸永远触碰不到,却又似乎在幻境流转间触手可及。此行之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获取那个人旧日的信息。
那些繁杂的信息碎片我着实消化了很久,果然不曾被提及的永远是最关键的。与此同时,所有那些确切存在过的音容笑貌则向我展示了一个仿佛可以被真实触碰的闷油瓶。
我终于见证他走下神坛,同时也更加敬重。——这个人曾经有多么不易,前路就将有多困难。
—— XX年X月X日 于桐城
镇上居民午饭的档口,我们停在一个没有招牌却生意火爆的小铺子前。
瞧了瞧里面还有空桌,我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最近泡面实在吃多了,我准备这顿带着黑眼镜换换口味吃份砂锅,顺便换个心情。
点上两份红汤砂锅面,我们两人在桌边坐了下来,一人抱个茶碗各自出神。店家手脚很利索,没半颗烟的工夫两份砂锅就齐齐端了上来。
砂锅里的汤还在滚,我扫了一圈人声鼎沸的小店,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拎起筷子随意找了个话题消磨等待时间:“你觉得真正意义上的泗州城是为了什么存在?”这两天黑眼镜的表现颇得朕心,因此我也打算跟他稍微交流下以备不时之需。他说得对,解九爷的后尘我不能步,总得有那么一个人多知道一点。
“守陵。”黑眼镜挑着筷子嘘溜着从滚烫的砂锅上抬起头。很明显,他还有其他选项可以提供,但没有说出来。
“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明白我问的不是这个。”眼下浮现的线索和之前藏地听闻的故事都表明,那块地方不可能只有这个作用。不得不说,我对梦境中那个沙海间安静的孩子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有张海客之前的叙述,但这仍然是我唯一没头绪的地方。
我始终认为汪藏海非但不是试图揭发一切的人,相反,他是那一盘通天之局后手的设计者。现在操盘的汪家起源于汪姓,应该不是旁支。而在可考的汪姓始祖的几个版本之中,鲁成公庶子名姬满,因封地为汪而称。但这“姬满”却同是周穆王之名,我曾经以为此处存大大地存疑,但现下想想,本就没什么可置疑的。
一步一步建立起庞大而牢固的势力,排除异己的同时毁掉、篡改了那么多古本记载,并用充足的理由在官方督工的眼皮底下翻修了那么多旧墓,这般瞒天过海,只是为了将一个结果公之于众,说不过去的。
而这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操办中,唯一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就是明祖陵了。我想,泗州城内未被知悉的险情将会是那些碎片的部分所指。而印象中被掩埋在沙海底部的那座失落城池,则应该会将这一切补充完善。也所以除之前的那些推测外,刘伯温作赋悼元将泰不华应该是另有隐情——因为在元末明初,其中一处黑水之畔的黑水城一夕之间被外界遗落。
继续去探索这些关键点间的联系,或许就能解开症结。
浮雕与风水局,龙脉的绵延与蛇矿的分布,迁徙的群葬与门内的所藏,那些相仿的探寻与重构……我提着筷子揉了揉眉心,立起界限有时是为了打破,而抹平的意义同样不在于动作本身。
黑眼镜也沉吟了一会儿,把砂锅往边上推了推,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开劝:“杭州那边是暂时回不去了,去北京吧,有花爷帮衬着,多少好一些。”
我没吭声。杭州那边的形势最倒胃口,对方已经开始鲸吞蚕食,自己就算再舍不得眼下却也只能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冷眼看着。
黑眼镜见我沉默,摇头道:“你果然没以前好玩了。”
我闻言抬眼望了过去。
隔着砂锅腾起的热汽,我从黑眼镜反光的墨镜上看到自己沾了青苔的袖口,怔了片刻。不由想起这趟之前自己问过他那句话。图个什么呢,我掸了下袖子笑了起来,总之不会是安生。
黑眼镜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笑,等我静下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样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什么?”我搁下刚又拿起的筷子,一边接过那相片一边问道。
“以前的老收藏了,上次回北京时带来的。送你了,或许能派上点用场。”
我不再多问,低头看手里老旧的照片。
和以前一样,我首先看到了照片中最能吸引我注意力的闷油瓶。他还是那样安静,但跟之前见过的西沙那张照片上的状态似乎不太一样。如果非要描述,那种感觉大概是更云淡风轻一点的状态。
或许那时他还没被一切压得那么重。我想。
接着我开始比对照片上余下的几人,脸有些陌生,照片本来也不够清晰,我于是辨认了下身形,很快隐隐有了头绪。
又凝视了一会儿,我不客气地将照片收了起来,贴身放在那张帛书旁边,然后重新拾起一次性筷子,蹭了蹭梢端准备捞面。
黑眼镜见我没再开腔也没什么表示,而是开始专注于吃,口气淡淡地问:“你觉得剩的那几个张家人靠得住吗。”
我心里掂量了下蓝袍之前给我的那样东西的分量,以及重新取回的可能性,答道:“可以用一用,但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哑巴这个族长当得还真是失败啊。”这回黑眼镜笑得颇有点幸灾乐祸,“你看人家对家同样是用他们家的模式,就能搞得风生水起的。”
我叹了口气。闷油瓶或许是一个非常靠谱的领路人,不过轮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况且即使是早先的年代,就以他这状态,也太无为而治了,而那些所谓的自家人又不都是善茬,所以一旦到了紧要关头,遇见麻烦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我端着砂锅沿儿,扒了一口面,“这事儿真不能全赖他。”
黑眼镜耸耸肩,一副就知道你要护着他的表情。
见他不接茬,我也不想回到刚才的话题,于是道:“最近附近有什么动静。”这几天雨一见小我就忙着到处奔走,黑眼镜则负责想办法安全联系外界。
“对家暂时没什么行动。”黑眼镜拎起筷子挠挠头:“目前离你最近的都是些散兵游勇,不用太担心。”
越是听不到动静才越不安全,尤其是在眼前的实力落差之下。这么一想我就笑了:“咱们才是散兵游勇不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跟对方正式“打过交道”,而之前所有这些信息就算作为资本也只能让我触到他们投下的影子。
一切不过是前菜而已。虽然也不是办法全无,但一直不得不承认的是,距离终点我还差得远。
黑眼镜抄着筷子叹气:“我都不想打击你了,你还非得自找不痛快。”
“心里有底的人才开得起玩笑。”我暂时撂下手边的汤面从上衣兜里摸出盒烟,递给他一根,顿了下,自己忍住没抽,“你说哪天我要是忽然不见了,没留任何指示,你还能有信心继续下去不?”
黑眼镜停下点烟的手,看了过来。
“我没其他的意思,只是忽然有点感慨罢了,”我把烟盒揣回去,端起砂锅喝了口热汤,“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有信心,一走十年都不用怕被人遗忘。要是哪天我真不见了,你记得转告胖子帮忙找个避风避水的好地界,给我立个衣冠冢。”咱也顺便保佑保佑后来的人,而且哥几个将来如有时间,也还可以凭吊下。
“他不也是为了你们才跟着斗数的周期进那鬼门关撒‘杀虫剂’的嘛,”黑眼镜也撂下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放心,这事儿到咱这肯定能完,再说了,你以为谁都跟哑巴似的忘性那么好。”
黑眼镜的手掌差不多跟胖子一样宽,虽然没胖子那么肥壮,但力道同样厚重,能让人一瞬间心安。我习惯性地想在此时去看眼前这人的眼睛,但抬起头才想起根本看不到。
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清醒与他眼下的话并不相配,因为与其说他比我更清醒,毋宁说他比我更绝望。否则,他不会是一直这样笑着。可偏偏我忽然又觉得像他这样挣扎下去似乎也不错,于是咧嘴笑了下,继续抄起了筷子。
既是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还有什么配称代价。——什么都无所谓。
我一边想着,干掉了砂锅里的汤。这一局,反正已经都脱不开身,不如就享受一把,搞他娘一盘大的,这样就算将来跟小辈们吹嘘,也更有资本。
离开时我们再次穿过铺子古旧的木板门。徽式宅子采光不太好,光与暗被门界分隔,里外光差很大。尽管天气不佳,探头出来时我仍然觉得晃了眼。回神之际不由又想起门另一端的人,不知道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大概我实在太介意被调换的一切了,所以总是止不住地想起那个人,和那条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路。
闷油瓶一定也早早发现了那些蛇与借助场力之间的必然联系,所以一直在致力于此。只有通过破解蛇素中掺杂的信息,才可能以正确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作为信息的携带与读取者,他必会觉察蛇素同时具备培养催化剂和秘密备忘录这两种功用。所以各地那么多的罐子,他也一定会不断搜寻,并据此作出一些选择。
一些希望改变生发的选择。
彻底迈过门槛的一瞬间,我摸了摸心口,似乎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想,大概自己也可以试试了。
又奔走了一下午,晚上回到暂住的地方后,我将所有需要整理带走的资料全部打了包,余下不太重要的部分则在一一看过摘要后付之一炬。
而手边那份散乱无序的札记我还是打算留下,因为害怕遗忘。
不过我已重新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活着,这份札记就不会被第二个人看到——起码这一版本会是这样。
同时接下来的计划我不会再额外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即便是胖子和小花,也只能在执行计划时对自己的那一步有所领悟,而无法摸透全局。这对他们也会是一种保护,因为除了不可思议,一切本也没有真正的规则。
凌晨整装离开时,我们已经不敢再去乡村汽车站或是城郊公交车站。
黑眼镜不知用什么法子从附近的农户找来了个年轻人,开着自家的三轮送我们去临庄外的黑车集散地继续搭车。考虑到连日的阴雨让我的腿又有些疼,而且为了效率这一段路我们也不能全部徒步,我接受了他的提议。
敞开式的三轮摩托上,我看着那张偶尔侧头冲我们一笑的年轻面孔,不由想起了在藏地时送我出山的那个小喇嘛。再一算日子不免有些想念,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不过也许很快就会再见了。我估摸了下,虽然还有些时日,但时间这个东西,说快也快。
下车时黑眼镜塞给年轻人一把零钞。点完钱后,小伙子掉转车头冲我们摆了摆手,黎明前的天幕将他映成剪影。
我背好行囊,看看不远处明暗之际的天空,心说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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